“闽山闽水物华新”福建游记征文获奖作品赏析 | 七塔寻踪

拓荒号:拓荒牛 (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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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 冶

黄昏时分,你从一处山岭醒来,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何地,但见天色昏黄,如旧信笺。你起身,一黑一白两座宝塔首先入目:黑色的浑朴,被墨绿的树林簇拥着,塔刹铜铃脆响;白色的雅致,浮于一片殿宇之上,微微发光,和天边圆月相衬。宝塔由远及近分别伫立于两座对望的山丘,充塞其间的,是连绵起伏的古屋脊背。楼阁尖顶仿若巨鱼背鳍出水,无数“几”字形、马鞍形山墙波连不绝,恍惚间已将古城千门万户幻化为一片海涛。海!你意识到这一点,往南看去,南门城楼外,滩涂一片,河汊江湾交汇;再往东望,螺洲帆影点点。你忽然明白,这是古代福州城,你正脚踏乌山对望于山,下瞰三坊七巷,只不知是何朝何代。忽而,脑际浮现两句诗,你悚然一惊,继而激动万分,快步登上山顶。果然,高低错落的古城,无数宝塔已亮起烛光,在城内外闪动。你静静观察、默默辨认,在心中绘出一幅古城文化星图。


图:福州城旧貌


我对古代福州的认识,源自一首诗。

福州似乎总与名声无缘。譬如在“城以诗传”之类的比拼上,它总是安静地居于角落。稍通文墨的国人,都能说出《春夜喜雨》《饮湖上初晴后雨》《桂枝香·金陵怀古》等诗词描写的是哪座城市。但要找一句描写福州的妇孺皆知的名句,恐怕很难。福州作为省会的历史超过1000年,无数名人到此吟咏,底蕴深厚,内劲绵绵,却缺乏一个音高。辛弃疾、陆游等名家都到过福州,却没写出代表作。或许,这和福州的气质有关——它从来不是一眼惊艳的城市。我接受了这点,就像接受它有2200年以上的建城史,却难有一处集中且雄壮的古迹。当我兴冲冲奔到乌山下的明清城墙遗址时,却只见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土堆。福州确实很难满足历史爱好者宏大叙事、一眼万年的冲动。福州古谚云“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福州古城,其外显者,零星而已。


直到我读到北宋福州知州谢泌的《福州即景》:

一别无诸岁月长,遥闻此景画难能。

湖田播种重收谷,道路逢人半是僧。

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

常年六月东山里,地涌寒泉漱齿冰。

“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一联,画面清新明丽,不亚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更令我感兴趣的是,千簇寺是虚指,七塔却像实写。一查,果然,七塔是闽国王审知父子修缮、建设的七座宝塔,如今只余文章开头一黑一白两座,其他五座徒留其名,已湮灭无存。感谢谢太守,他在离任途中写下的这首诗,使“七塔”形象在诗歌里存续,也划出了七塔同存的大致时间范围,还为解读深藏于此地的福州古城提供了一个引人入胜的线索——若将七塔连缀起来,会是一幅怎样的图景?谢泌当年管理的福州城,范围不出鼓楼区市中心那方圆几公里,找寻七塔无须大费周章。于是,我开启了兴味十足的寻塔之旅。


该如何排序呢?当我一地一地寻到古塔曾经矗立的地方,如今或车水马龙,或书声琅琅,或依旧香火鼎盛、游人如织。我不仅要想象古塔的倒塌,还要想象江海的变迁乃至山脉的削平。我想,干脆从最早消失的古塔开始吧。从模糊到清晰,由晦暗至明亮,犹如历史向现实的延伸。

首先消失的是开元寺的寿山塔。开元寺建于南朝梁,是福州最古老的寺庙,初名大云寺。好大一片云!鼎盛时占古城十分之一,为闽中之冠。和泉州的开元寺一样,该寺改名源于唐玄宗令天下诸州设立开元官寺的敕令。寺中曾有七层木塔,随寺庙一起毁于战火。王审知重建木塔时,战乱频仍,人们为祈求平安,称它为寿山塔。寿山不寿,不过100年,北宋天禧年间(1017—1021),寿山塔被火焚毁。有意思的是,现在开元寺旁仍有一座开元塔,塔建于北宋年间,但体形迷你,仅有七米高。也许是吸取了寿山塔的教训,开元塔是实心石塔,经岁月剥蚀的檐角可见孔洞,为旧时挂风铃之用。——历史不仅会消散,还可以被缩印。

于山脚下有很多好听的地名,如竹林境、仙塔街。竹林境无竹,仙塔街曾有塔。至迟在1000年前的福州,仙塔街上抬头能见一座七层木塔——崇庆塔。塔是王审知为安福寺(今大觉寺)所建。七塔中复建者多,新建者少,百姓称其为“新塔”,久之讹传为“仙塔”。寿山不寿,仙塔未必不仙。没想到,本该清净庄严的和尚却不守清规,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安福寺没入官府,仙塔无人维护,很快便毁坏了——这是第二座消失的塔。


三坊七巷中,有一条塔巷。如今塔巷只在巷子两头牌坊上有小塔。塔巷内曾有王审知部下募缘建造的木塔:阿育王塔,主文运昌盛。北宋康定二年(1041)重建,南宋时塔便毁坏不存。阿育王塔在中国有宝箧印经的典故:吴越王钱俶造八万四千座阿育王塔收藏经书,但其时闽国已灭亡。塔巷的阿育王塔到底是何形制?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塔巷,难以想象,索性不再去想。此塔被毁后,三坊七巷进士如云,甚至有六子科甲的盛况。看来第三座塔虽然消失了,但其所承载的文化精神和重教传统早已深植于这片土地。


起初,屏山、乌山、于山“三山”都在城外。王审知扩建福州城,将三山围入城中成为拱卫古城的屏障,奠定福州古城的格局。然而这只是“现”的三山,还有“藏”和“看不见”的三山。定慧塔就建在“看不见”的钟山尚方顶,即今达明美食街旁大中寺巷里。定慧塔建于南朝,为九层木塔,被毁后王审知重建为七层木塔,此后屡毁屡建,至南宋彻底消失。随塔一起消失的还有山与寺,名字颇有气势的“尚方顶”曾是钟山的高处,经岁月变迁已被削平没入民宅——沧海桑田不过如此。而几步之遥的达明美食街,已是热闹喧嚷烟火气十足的市井地,哪有半分“帆飞炎海三秋月,门掩青山半夜钟”(徐熥《钟山寺送曾人倩归岭南》)的余韵?

第五座消失的塔曾有许多名字:报恩塔、神光塔、净光塔,每个名字都透着神性。塔的立身之地为南涧寺(后为神光寺),唐代欧阳詹在《福州南涧寺上方石像记》中记叙此地神迹,近乎荒诞却有鼻子有眼:“皇唐天宝八年五月六日清昼,忽腾云旁涌,骤雨来集,惊飙环骇,轩訇杳冥。雄雄者雷,马砉然中震,迸火喷野,大声殷空,岑岭躨跜,潭洞簸荡。”这么一大串形容词后,讲的是上方巨石被雷电蚀刻出32尊佛像的故事。虽语近无稽,但这些“佛像”至今保留在乌山上,被称为“天佛像”。和前面几座宝塔不同,这座七层木塔在王审知重建后,存续时间超长,一直坚持到明末才彻底消失。


图:塔巷


从外形上看,白塔无疑是最美的。白的素净和塔的优雅结合,使塔身自成一块神奇画布,天光、月光、城景、江景映照其上,变幻多姿。何况它还不可思议地将雄伟——它是福建体量最大的楼阁式砖塔——和雅致结合在一起。

从存续上严格来说,白塔应列入上述五座塔的行列。虽还存在,但和王审知初建时相比,形制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高变矮、内外倒置,甚至当年塔身本非白色。


很难理解王审知的某些偏执。比如木塔,比如七层。他所新建和修缮的都是七层木塔。唐天祐元年(904),王审知为去世的父母建宝塔,辟基时发现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珠,遂取名“报恩定光多宝塔”。塔七层八面,内部砌砖轴,单单轴心就用了40万块砖;外环木构楼阁,通高80米,远望壮观,比身后的于山还要高。明嘉靖十三年(1534),塔被雷火焚毁,重建时无力复原,只能因陋就简,将轴心改为塔身,内设悬梯,外敷白灰,才有了“白塔”之名。重建后的白塔高度降为45.35米,几乎腰斩,却依然是闽中体量之最,当年“眼看沧海近,身与白云高”气概之盛,可以想见:上接远海孤鸿,下接烟火万家,几乎打破了人间与仙境的界限。

塔建成的次年,王审知在塔边建定光塔寺,即今白塔寺。由此,一寺一塔相伴千余年。五代时期,一个叫义收的游方僧人见福州久旱,为民祈雨。后人为纪念他,建了白塔寺的法雨堂。晚清时期,船政大臣沈葆桢创办船政学堂,在马尾校舍尚未竣工之时,暂借法雨堂为校舍。白塔下出入的身影里,多了一些行色匆匆而稚气未脱的脸:严复、林泰曾、刘步蟾、方伯谦、邓世昌……当然,这已不是今天故事的主题,这些故事还是留给马尾去说,留给江海去说。它或许只是一个提醒: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


图:白塔 摄影:林聪生


要说乌塔,不得不先说乌山。

乌山是福州的“第一山”。

乌山拥有这个称号,不是因为有“第一山”石刻,这样的石刻,福州不知凡几,而是因为乌山风景秀美、人文深厚为他处所不及。宋代郡守程师孟登乌山,认为乌山可与道家的蓬莱、方丈、瀛洲相比。蓬莱、方丈、瀛洲合称“三山”,都是海上仙山。福州获称“三山”,是不是和乌山仙气缥缈有关?如今的乌山身处闹市,在古代,乌山为水流所环绕,甚至可能就是个岛。曾巩《道山亭记》写福州:“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仿若水城威尼斯——闽在海中,此话不假。古城坊巷犹如波浪的山墙,可能不是写意,而是写实。


或者,乌山就是福州乃至福建的代名词,在敕令福州开元寺为官寺的年代,唐玄宗也为乌山敕名,干脆就叫它“闽山”。

坐落在如此乌山上,乌塔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其分量可想而知。

在七塔中,乌塔有多个唯一:唯一的石塔,唯一由王审知后代所建,更重要的是,唯一从五代重建至今仍在的宝塔。1000余年历史,历历可触,既有北方塔厚重质朴的特征,又兼具南方塔轻巧精致的风格。当然,岁月也不是没有留下痕迹:它歪斜向一侧,有倾覆之虞,成了斜塔;塔石风化变黑,变成乌塔。乌塔以花岗岩建成,原本不黑,大概是个“白塔”。而白塔原本不白,外环楼阁,高耸云天,倒像个“乌塔”。可见历史真是一笔糊涂账。

古人认为乌山有灵,唐代时就在乌山建了一座贞元无垢净光塔为皇帝祈福。后晋天福六年(941),闽王王曦重建宝塔,取名为“崇妙保圣坚牢塔”,计划建成九层八角楼阁式。以花岗石建筑、造九层高塔,其欲超越父亲王审知之心可见一斑。

可真能超越吗?

在弱小的闽国,修建一座庞大的石塔,不亚于在埃及修建金字塔。几十吨的岩石在古代是个大麻烦,当时很可能采用“土堆法”来建塔:以土堆出小山,工人往土山运石头,建一层堆一层,完工后再去掉土堆——其所耗民力之重可以想见。如此作为,恐怕不仅与江山“坚牢”的期望相去甚远,更可能成为覆亡的前奏。

在王曦建塔的五年前,他正被自己的侄子、闽王王继鹏安置在武夷山中修道,前途未卜。王继鹏杀父继位,对王曦很不放心,又把他召回,王曦只得装疯卖傻以求苟活。三年后,他杀了王继鹏称帝,荒淫暴虐犹有过之。五年之后,他被部下所杀——此时距乌塔重建仅过去三年。王审知身后的闽国王室,荒淫无度,自相残杀,令人瞠目。王曦死后仅一年,闽国就为南唐所灭。

乌塔便停留在七级,未能逾越王审知的七级宝塔,是巧合,也是天意。

绕塔时,我看塔下老人闲谈,小孩跳皮筋嬉笑,忽然想到,王审知或许不是偏执,而是一种对民力的适度使用。千秋万岁者,除了石头,还有其他。但吊诡之处在于,王审知所建的宝塔几乎都湮灭无踪,倒是王曦的石塔,作为文物完整地存留了下来。

历史该谴责谁?该感谢谁?又或者,该跳出帝王将相旧史观,将七塔视为古代无名工匠的作品,他们才是真正的作者。乌塔的塔记镌刻了闽国王室、官员夫妇及其孩子的名字,然而工匠的姓名不见半个。

如其自身形态,乌塔为七塔寻踪之旅画下一个匆忙但不够完整的句号。


图:乌塔 摄影:林聪生


塔外有塔,犹如山外还有山。七塔不仅勾勒出福州古城的图景,还将塔的观念带入福州文化生活。乌塔建成后,每逢节日,塔上都会点花灯,每层八角,每角挂上灯笼,逐层至顶,蔚为壮观,福州人谓之“点塔”。明末福州百姓庆祝戚继光凯旋,将家里值钱之物摆出庆祝,堆成塔状,渐成习俗,称为“排塔”。

我是如何注意到福州古塔的呢?两年前我初来福州,没有家人,缺少朋友,孤独难以排遣。每周返乡途中,总在南门兜看见一座灰不溜秋的塔,看起来并不耀眼。它不高,通高只30来米,被周围的楼房、山丘比下去,不像白塔为寺院拱卫,一枝独秀。它低调过了头,白塔在寺内,观者还要静默敛息,乌塔则在商场旁边,多是情侣嬉笑、孩童追逐。这种坐落市井的“松弛感”吸引了我,我终于在第N次路过时走近它,发现它的价值和内涵令我震惊。它用1000多年的矗立告诉我,孤独,不过是世间常事。我决心写一写福州的塔,从乌塔开始,从最古老的七塔开始。


也许是乌塔过于让人亲近。一个夏日,我攀上与乌塔握手的榕树,经枝条进入封闭的第三层,旋转的塔心阶梯、无处不在的佛像和浮雕令我迷醉。登至塔顶,便见到开头的一幕,当我在夜色下辨明七塔方位,忽然雷电大作、天地变色,如欧阳詹文章所描绘那般。我失足跌下——惊醒,却是夏日炎炎、芭蕉冉冉,不过塔下小憩一梦耳。但我湿漉漉的掌心却握住了一枚透明的钥匙,它能帮我开启从日常进入古代闽都的隐秘入口,我不会遗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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