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年轻人学有所成,与志同道合的女孩结为连理。婚后两人有共同的事业,30岁出头就成为行业佼佼者。
正当他的人生稳步攀升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骤然阻断坦途。四年经历四次手术,他最终落下残疾。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事故之后,他不仅拿下了国际金奖,而且开始收残疾青年为徒,教他们靠手艺谋求新生活……
这并不是电视剧,而是一段真实的人生。故事的主人公汤杰,如今是正高级工艺美术师、全国技术能手、上海工匠......今年还获评“上海好人”称号。
近日,记者走进汤杰位于浦东高行镇的工作室,听这位陶艺师讲述他的人生故事。
车祸之后,因作品“重生”
走进汤杰的工作室,陈列墙上的一把紫砂壶造型、颜色迥异:壶身为异形圆,流畅的S型曲线宛如巨浪涌动,曲线中央一道海蓝色筋纹在紫砂红中格外醒目。浪尖处的壶钮像鱼鳍,又像一艘船正在与浪搏击,壶嘴短直,倾斜向上。

汤杰正在向记者介绍他的紫砂壶作品《乘风破浪》。 朱倩雯摄
这把融合了圆器与筋纹器的紫砂壶,名为《乘风破浪》,是汤杰在人生低谷时完成的作品。2004年的那场交通意外导致他的右腿股骨颈粉碎性骨折,最终落下残疾。
所幸,厄运没有将他打倒。如今,汤杰已先后荣获三十多个奖项,25件作品被多个国家一级博物馆收藏,研发开创的“内推孔”工艺在行业内得到大量推广。
记者:那场车祸似乎是您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您在宜兴进入了紫砂这个行当,也因此结识了人生伴侣,您是怎么和紫砂结缘的呢?
汤杰:我出生在“陶都”宜兴,1992年进入宜兴锦达陶艺有限公司艺培中心,成为百余名学徒中的一员。三年学徒期间,我系统学习了每一个制壶的步骤,打泥片、打泥条、拍生筒、搓嘴把、捻滴子……紫砂壶有很多种门类,我从圆器学起,还学了筋纹器、花器,唯独没学方器。
学徒期满后,我以第一名的成绩破格被选拔进特艺班深造。1996年,我进入顾绍培大师工作室进修,再后来顾大师成了我的岳父。那时候我很期待跟着他学方器,但是我岳父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他说要先从基本功开始练起。我挺纳闷,我已经学了三年,成绩也不错,怎么还要练基本功呢?原来,方器的基本功是要练习做方的签筒、花盆,我也逐渐意识到,方器的塑形和圆器截然不同。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岳父才开始手把手教我做壶,从那以后我也慢慢喜欢上了做方器。行话说“一方顶十圆”,学圆器是入门,是必修课,但方器、花器并非人人都会做。
2003年,我和爱人成立了工作室。她主要做圆器,我主要做方器,“圆非一相,方非一式”,各有所长。
记者:《乘风破浪》是您在特殊时期完成的作品,在之后的2015年经过二次创作,还斩获了米兰世博会金奖。它对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汤杰:《乘风破浪》的创作要从那场车祸说起了。2004年车祸造成我右腿股骨颈粉碎性骨折,当时技术条件还不错,手术也很成功。但当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了,不听老人言,本该卧床休养,我不到一个月就急着工作。过了半年,有一次走长路回到家,突然腿就瘫软了。到医院一拍片,晴天霹雳!裂缝没长好,骨不连。之后的三四年是漫长的求医过程,按摩、针灸、做“游离腓骨”的手术,但都被告知错过了最佳治愈期,不可逆转。最后是以置换人工髋关节的手术,终结了这场折腾。
那段时间毫无生活质量可言,虽然可以下地走路,但走着走着就开始疼,钉子就会顶出来,很痛苦,我的情绪也会经常波动,发脾气,发牢骚,我爱人当时承受了很多。
我有时候会看一些电影来打发时间。记得是在2005年的时候,我看了一个名叫《完美风暴》的灾难片,讲述一名勇敢的船长带领船员与狂风巨浪搏击的故事。浪最大的时候,主人公正好驾着船来到浪尖,这个画面抓住了我的眼球,主人公的坚韧和勇往直前深深震撼了我。我顿时来了灵感,马上找来纸和笔开始画草图,这就是后来《乘风破浪》这把壶的雏形。
壶型出来之后,我岳父一看就表扬了我,说我上了一个台阶——其实不是说我的壶艺精进了多少,而是指我的创作和人生有了一个跨度,得到了一次重生。
行业里有人认为一件作品的处女作是最完美的,我不太认同。我恰恰认为,好的作品一定要经过一次次的推敲、修改,才越来越好。《乘风破浪》最初的壶身是统一的泥色,海蓝色钧釉是二次创作时才加上的。这件作品我自己很满意,我想通过它告诉大家,越过困难,就能重新站起来。无论过去多久,它都会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一个符号。
“希望能活成一束光照亮前方”
汤杰的工作室很安静,只有器具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数张长条方桌摆放整齐,上面是形形色色的制壶工具,以及还在制作中的半成品。徒弟们各自坐在桌前,低头专注于手上的搓制、打磨。
汤杰走到唐露桌前,端详她正在完成的作品,不动声色拿起蘸水的毛笔,弯腰在木桌上写下“太大了”,怕她不明白,紧接着又写了一行“头大了”,同时拿左手的拇指食指在壶上比划。唐露立刻心领神会,拿起毛笔在桌上画起代表“收缩”的图案,汤杰点了头点,竖起大拇指。

汤杰用书写和比划的方式指导唐露。 程沛摄
1988年出生的有听力语言障碍的女孩唐露,是最先叩开汤杰师门的残疾人。她还记得2010年师父答应收她为徒时说的一番话:先安心学习三年,学徒期满可以继续深造,也可以留在工作室,靠手艺养活自己。这些话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让她看到前进的方向。如今,她已成长为工艺美术师、三级技师、江苏省技术能手,不仅能养活自己,而且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1997年出生的男孩盛杰则将汤杰称作“再生父母”。他是听障人士,可以通过简单的唇语读懂师父的话。他告诉记者,师父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总是反复告诫他“细节是壶的命”。一个壶嘴的线条,汤杰会帮他反复修改十几次,不厌其烦地演示如何用指尖的细微力道,逼出泥料最深处的神采。“学徒期间,每次下大雨师父都开车送我回家。”盛杰说。
汤杰从2000年开始无偿带徒授艺,至今已培养学生100余人,有几位残疾徒弟长期留在他身边学习,早已把工作室当成了家。
记者:2010年,您收下了第一名残疾徒弟唐露,这和您的经历有关吗?
汤杰:2010年的一天,唐露的父母带着她,通过朋友找到我们。她的父母很真诚地说,想让女儿学门手艺。 我们当时也犯了难,之前我们没教过有听力语言障碍的徒弟,也不会手语,能教好吗?但是看着眼前这个挺讨喜的小姑娘,结合我自己的经历,的确是感同身受。我和爱人商量,带着试试看。
以前听人说过听障人士聪明,教了她之后我也深切体会到这一点。我的理解是,他们的世界很安静,他们可以很专注地完成一件事,上手也非常快。当你教她一个动作,她会记住,然后不折不扣地完成。
记者:紫砂壶技艺学起来并不容易,带残疾徒弟制壶遇到了哪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汤杰:紫砂陶艺制壶技艺里有很多宜兴方言,是没办法用普通话去表达的。对唐露、盛杰等听力有障碍的徒弟,还要写下来,所以我们当时是又写又画。刚开始不习惯,有时候还会叫她的名字,叫完才想起来她听不到。后来叫她的时候,就拿一把泥条尺拍一下她。教学相长,慢慢的我们也形成了一套常用的默契手势。比方说,她做好紫砂壶的壶嘴,我眉头一皱,用手势比划“长一点,长一点”,她就明白了。
紫砂壶制作中还有个关键点:一把壶从打泥片到打泥条、搓嘴把,再到整个生筒的塑形,最关键的是要掌握它的干湿度。面对听力不好的徒弟,我会让他们一次次去触摸、去感受。
这些困难都不算什么。我岳父曾经收过手部有残疾的徒弟,专门为他量身改造出了趁手的制壶工具。这些言传身教对我的影响很大。

工作室里,汤杰和徒弟们一起工作。 程沛摄
记者:徒弟们做的壶,如何解决销路问题呢?
汤杰:他们的作品共同特色都是纯手工制作,快的一个月能做七八把壶,慢点的一个月做三四把。我既是他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经纪人”。他们每个月做出来的产品我都包销,卖不掉也没关系,我来买单。他们每月会有保底收入,其他的部分是计件制,多劳多得。
记者:您收徒最看重什么?看到他们能自食其力,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汤杰:我们带的大多数徒弟都是入室弟子,收徒时还保留着敬茶仪式,我们也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2000年收的徒弟贾维是湖北人,到了结婚年龄,我和爱人帮忙张罗操办,像嫁女儿一样从家里把她送出门。唐露前几年生了一场病,动了手术,我们带着工作室所有徒弟一起去看望她,我爱人还发动身边的人捐款。
我的几个残疾徒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收徒时都是零基础、零费用,没有别的要求,我的标准就是人品要好,要勤奋。在三年学徒期,每个月我也会给几个残疾的孩子两三千元的生活补贴。所有的一切都是希望他们能够学好手艺,自强自立,能养活自己,甚至撑起一个家庭。
看到他们生活越来越好,在制壶这个领域也取得了越来越多的成绩,开始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我特别欣慰。我经常跟他们说要自信,我们的力量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希望我们也能活成一束光,像其他优秀的人一样,照亮前方。
(记者邵竞对此文亦有贡献。)
原标题:《一把紫砂壶藏着“重生”密码:车祸致残的陶艺师带徒“破浪”,包销作品暖心》
栏目主编:秦红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程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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