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是中国古代文人评论小说的重要方式,指在小说字里行间随手进行的批注,这些评语通常简短而一针见血,与小说原文相映成趣,且往往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从金圣叹评《水浒传》到脂砚斋评《红楼梦》,这些名家评点通常兼具趣味性和学术价值。
古代白话小说也是金庸先生武侠创作的源头之一。本系列文章的意图,便是尝试从古代评点的角度,借用古人总结的诸多小说技法,来品读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这一方面可以丰富对于金庸小说技法的理解,同时也可以借读者耳熟能详的金庸小说情节,介绍中国传统小说评点术语及其文化内涵。此前,我们曾探讨过《天龙八部》中的“史传笔法”与“皴染法”,也分析了《神雕侠侣》篇中的“设色法”“水穷云起法”与“横云断山法”。
本文延续这一系列,这次的主角将是金庸先生的另一部力作《笑傲江湖》。《笑傲江湖》又可以从哪些传统技法的角度去理解呢?

《笑傲江湖》(新修版),广州出版社,2013年4月版
奇峰与间架:仪琳如何谈论令狐冲?
中国传统小说评点中,“插叙”或“夹叙”是一种常见的叙事笔法。清代评点家毛宗岗在评《三国演义》时,指官渡之战中忽“夹叙东吴”之事,称其“如天外奇峰,横插入来”。张竹坡评《金瓶梅》时亦提出“每欲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与此相近的,是金圣叹提出的“横云断山法”。他评《水浒传》时指出,在“两打祝家庄”后忽插“解珍、解宝”之事,是为了避免“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脂砚斋评《红楼梦》时也以刘姥姥说话被打断为例,赞其“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
这些技法共同指向对叙事“间架”的精心经营,“间架”原是建筑用语,用于小说评点中,则形容一段情节的结构营造,尤其以疏而不散、穿插运筹为妙。毛宗岗论《三国》“六出祁山”时,妙在“不相连”,中间必“以间之”。张竹坡亦论《金瓶梅》多用“间笔”,如写李瓶儿嫁西门庆,中间便设置重重障碍。当多条线索交织时,便形成脂砚斋所言的“错综穿插”或“七穿八达”。
《笑傲江湖》中,仪琳在刘正风金盆洗手大会上讲述令狐冲事迹的段落,正是对这些叙事技法的一次集中展演。
这一整段情节的“间架”经营得法,金庸并非平铺直叙,而是以刘正风府上的紧张对峙为主线框架。泰山派天门道人怒气冲冲地寻问令狐冲,青城派余沧海则因弟子罗人杰之死而杀气腾腾,令狐冲未出场便已身处旋涡中心。此时,金庸笔锋一转,引入仪琳,以她之口,用一段极长的“插叙”来回溯“回雁楼”及山洞中的真相。
这段“插叙”本身,便将令狐冲的个性描摹得活灵活现。他为救仪琳,不惜身受重伤,是为“义”;他编造“劳德诺”之名,又谎称“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天下三毒,尼姑居首”,是为顾全仪琳与恒山派名声,是为“智”与“周到”;他激田伯光“坐斗”,编排出“茅厕剑法”与“坐着打天下第二”的谎言,是为“滑”与“黠”;他身受十三处重伤,仍能谈笑自若,最终靠“连人带椅倒地”赢得赌约,是为“韧”与“奇”。这段叙述,将令狐冲的侠义、机智、不羁与顽“赖”尽数展现,远比正面描写更为生动。

2001版电视剧《笑傲江湖》中的仪琳
更为精妙的是,金庸深谙“横云断山法”之妙,不让仪琳的叙述一泻而尽。这段漫长的“插叙”被刘府现场的“间笔”数次打断。在这“错综穿插”的叙事中,厅上众人的性情毕露。定逸师太刚猛护短,一听仪琳转述田伯光秽语便立刻喝止;她虽恼令狐冲“骂”她,但经刘正风点破其苦心后,又立刻转而维护;面对余沧海的挑衅,更是寸步不让。余沧海则尽显其阴狠多疑,不仅言语讥刺,认定令狐冲是为美色,更在情急时以暗器试探仪琳与定逸,其掌门气度与心胸均显狭隘。刘正风作为主人,则在天门、定逸、余沧海之间不断“打圆场”,竭力维持和气,其圆融周到亦可见一斑。而华山二弟子劳德诺,则在天门道人面前唯唯诺诺,被定逸师太误打耳光,在令狐冲冒其名时更显尴尬,其处境亦是微妙。
整段情节,以仪琳的回忆为“插叙”主体,以刘府厅堂的冲突为“间架”,其间穿插着各方势力的角力与新线索的铺陈,多条线索“七穿八达”,结构繁而不乱,尽显金庸高超的叙事功力。
《笑傲江湖谱》与《辟邪剑谱》的伏线与镜像
在中国传统小说评点中,“草蛇灰线”与“背面敷粉”也是两个常见的技法术语。
“草蛇灰线”一词,早见于唐代堪舆著作《撼龙经》,用以形容山脉龙脉隐约曲折、看似断开实则相连的走势。此术语后被引入文学批评,金圣叹是将其在小说评点中广泛运用的代表。在其运用中,此法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结构线索,指通过对某一事物的反复暗示,形成贯穿全书的隐性线索。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定义:“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比如张竹坡评《金瓶梅》,指出西门庆的“洒金川扇儿”是其勾搭潘金莲的线索。二是作为伏笔与照应,指前文不经意的细节,在后文得到呼应。如脂批评《红楼梦》提及黛玉吃药,便批:“闲言中叙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线。”
“背面敷粉”则源于国画技法,指在画绢的背面托上一层白粉,使正面的颜色愈发鲜明突出。金圣叹借用此法,指通过描写相反的人物或特征,来反衬主要人物的形象。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定义:“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脂砚斋则将其含义扩展,亦指侧面烘托,如评《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借卜世仁的羡慕之语来侧写贾府排场,亦是“背面敷粉法”。
若以“草蛇灰线法”重读《笑傲江湖》,会发现《笑傲江湖谱》与《辟邪剑谱》正是贯穿全书最重要的两个伏笔线索。《辟邪剑谱》自开篇福威镖局灭门案即已现身,是青城派、余沧海乃至各路江湖人马争夺的焦点。然而,金庸的“草蛇灰线”笔法在于,这本剑谱虽是江湖风暴的中心,但其“来龙去脉”却始终隐而不发,江湖中人只知其名,不知其详。直到全书过半,才借由武当冲虚道长与少林方证大师之口,在恒山向令狐冲揭示其源流,说明华山派“剑宗”“气宗”之争亦源于此。而林平之与岳不群“自宫”练剑的具体经过与真相,更是藏到了最后,才借令狐冲与任盈盈听到的林平之与岳灵珊的对话揭露。这条“暗线”潜伏既深且长,更牵连全书的关键情节与命意。而《笑傲江湖谱》则作为与书同名的明线,由开篇刘正风金盆洗手初现,继而成为令狐冲与任盈盈相识的关键线索,最终又在结尾二人婚礼上同奏《笑傲江湖》中收束全书。
同时,《笑傲江湖谱》与《辟邪剑谱》作为书中两个最具代表性的伏笔,实际上构成了一组镜像。《笑傲江湖》以《笑傲江湖谱》为书名,看似实写“笑傲江湖”,但其实推动整个小说情节的关键却是《辟邪剑谱》,因此实际上是虚写“笑傲江湖”,实写“辟邪剑谱”。这让人联想到传统评点技法中的“背面敷粉”:《辟邪剑谱》与《笑傲江湖谱》结成了一组对子,二者有时混作一团,但最终互相映衬。
二者代表了全书主题的正反两面。《笑傲江湖谱》的特点是必须两人同奏,“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一人演奏固然“想高便高,想低便低”,但那就不再是“笑傲江湖”了。同时,正派的刘正风与魔教长老共同创作这一情节本身就是对“正邪对立”这一权力斗争逻辑的超越。而《辟邪剑谱》则是权力的象征:争夺权力的过程需要付出“自宫”的极大代价,同时权力必然会造成人性的异化,正如书中反复提及林平之与岳不群练功之后“性子变了”的描述。
全书最值得玩味的情节,便是在洛阳绿竹巷中,众人将《笑傲江湖谱》误认作《辟邪剑谱》,两条“草蛇灰线”完成了镜像般的重合。这时,《辟邪剑谱》成为了一个抽象的“想当然尔”:那些内心充满权力贪欲的人,自然会将《笑傲江湖谱》视作剑谱,在他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酷似权力,这正像书中反复渲染的那套抽象化的“正邪对立”逻辑,一切都可以“正邪对立”加以解释。而《笑傲江湖谱》则意味着某种“真实”:乐谱就是乐谱,情谊就是情谊,“笑傲江湖”以真诚无伪的人性,超越抽象化的敌我矛盾与权力斗争。

2001版电视剧《笑傲江湖》剧照
大落墨法:金庸如何描写高潮情节?
“大落墨法”源自中国古代绘画技法,后被转用到小说批评中。“落墨”指下笔着墨,传统墨法讲究浓淡相宜,而“大落墨”则指使用重墨、浓墨进行描绘,往往能产生醒目鲜明、苍劲有力的艺术效果。此法被借用到小说评点里,主要指在小说叙事过程中,对重要的情节或人物进行浓墨重彩、重点突出的描写,以期获得令人印象深刻的艺术效果。
金圣叹最早将此法作为小说叙事技法提出。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定义:“有大落墨法。如吴用说三阮,杨志北京斗武,王婆说风情,武松打虎,还道村捉宋江,二打祝庄等是也。”金圣叹意在指出,作者应对小说中最关键、最精彩的情节或人物特征,进行集中、详尽、酣畅淋漓的描写,抓住叙事中最有意味或最关键的部分着力描绘,给读者留下极其鲜明的印象。
金庸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尤擅描写千钧一发、矛盾集中的高潮场面。《笑傲江湖》中,便有数处情节堪称运用“大落墨法”的典范。
其一,是梅庄赌剑。此段情节是向问天智计的集中展现,环环相扣,精彩纷呈。他携令狐冲寻访梅庄,先巧言奉承门丁丁坚、施令威,提及二人昔日得意之事,降低警惕。继而捏造身份,称令狐冲为风清扬传人、岳不群师叔,又称自己是左冷禅师叔,以此抬高身价,引起庄主注意。入庄之后,他精准地抓住江南四友“琴棋书画”各自的雅癖与痴迷,投其所好:先借令狐冲之口,点出丹青生画中剑意,引出这位嗜画嗜酒的四庄主;再让令狐冲大谈酒道,从“梨花酒配翡翠杯”到点评吐鲁番葡萄酒的年份与运送秘诀,令丹青生引为知己;又以神乎其神的《呕血谱》棋局勾起黑白子强烈的好奇心与争胜欲。这一连串布局,如剥茧抽丝,将江南四友孤高自许又各有痴癖的性格弱点一一揭示。至此,向问天方才以范宽《溪山行旅图》、张旭《率意帖》、棋谱《呕血谱》、琴谱《广陵散》等对应书画棋琴癖好的无价之宝为赌注,激四庄主与令狐冲比剑。
随后令狐冲连败丁坚、丹青生、秃笔翁、黑白子,更是“大落墨法”的集中体现。金庸细致描摹了四场比试的过程与各自特色:丁坚“一字电剑”求快,丹青生剑法融于画意,秃笔翁判官笔化为书法笔意,黑白子以棋枰为兵器、招式合于棋理。这不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独孤九剑”的料敌机先、破尽天下武学的神髓,更描绘了对手各具文化特色又暗合其癖好的武功,将剑道与琴棋书画结合得天衣无缝。

TVB1996版《笑傲江湖》剧照
其二,是少林三战。此段更是全书矛盾冲突的爆发与精彩对决。任我行、向问天赴少林,与正教高手相遇,情势险恶。金庸先以“舌战”铺垫气氛,任我行点评天下英雄,“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狂态毕露;又历数正教高手家眷弱点,以言语威逼恫吓,迫使对方答应三战定胜负。
随后的三场决斗,更是惊心动魄,胜负设计各不相同,极尽波折:
第一场,任我行对决少林方丈方证大师,此战可谓“诈胜”。酣斗良久,任我行渐感不支,于是佯攻余沧海,不挡方证击向自己后脑之掌,反而抓住其因慈悲而出现的破绽,冒险抢攻,一举拿住方证“膻中穴”,点中其心口,将其制住。此战之胜,将任我行一代枭雄的诡诈与方证的慈悲都展露得鲜明生动。
第二场,任我行对决嵩山掌门左冷禅,此战堪称“谋胜”。左冷禅与任我行早有恩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任我行行险,故意卖个破绽,让左冷禅以指力戳中自己“天池穴”,意图强吸其内力,岂知左冷禅将计就计,竟将苦练十余年的“寒冰真气”逆注而入,反将任我行冻僵,趁势封住其穴道。此战之胜,在于左冷禅在早年败于任我行后苦心积虑,谋得克制之法,凸显他心机深沉。
第三场,则是“情胜”,因冲虚道长认输,岳不群挺身而出,执意要与令狐冲了断“师徒名分”。岳不群以“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冲灵剑法”等招式暗示令狐冲回头,勾起令狐冲昔日情意,令其心神大乱;而令狐冲最终克敌制胜,则是想到了任盈盈之情,彼是一情,此亦是一情。这战不仅描写武功,更是写令狐冲内心有关正邪以及情谊的斗争,同时也突出了岳不群的情感操纵和伪善手段。
这一大段“少林三战”,情节一波三折、奇峰迭起,三场比试的胜负关键各异,不仅将正邪双方顶尖人物的武功智计展现得淋漓尽致,更将人物个性一一刻画生动,实为运用“大落墨法”的绝佳范例。
其三,是嵩山并派大会与比剑夺帅。这段则将全书权力斗争的诡谲与残酷推向顶峰,其间情节转折之多、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左冷禅苦心经营并派大会,眼看就要功成: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先遭逼宫,再被左冷禅暗棋“青海一枭”偷袭惨死,泰山派落入其控制;衡山派莫大先生独木难支;连岳不群也意外地高调赞同并派,此为第一澜。
而受盈盈暗中指点的桃谷六仙突然发难,大闹会场,最终竟成功鼓动群雄,将大会议程强行扭转为“比剑夺帅”。左冷禅精心布置的局面,就此初现变数,此为第二变。
比剑开始,岳灵珊代表华山出战,竟接连使出思过崖石洞中的泰山、衡山剑法,出其不意,连败玉磬子、玉音子和莫大先生,她与令狐冲比剑,更是情谊流转,浓缩了二人情感变化的几处波折,最终以令狐冲心神激荡下故意撞上落剑重伤意外落败结束,此是第三折。
而到了岳不群与左冷禅展开掌门决战,气氛更增诡谲。左冷禅先占上风,岳不群暗藏毒针反伤对手,二人互使“辟邪剑法”,岳不群最终以快逾鬼魅的招式刺瞎左冷禅双目,以颇为阴损的方式夺得五岳派掌门。
金庸在此段极尽渲染铺陈之能事,通过层层反转,将这场权力游戏的阴谋算计、人心叵测描绘得惊心动魄,尽显“大落墨法”营造高潮氛围的功力。
继《天龙八部》和《神雕侠侣》之后,我们这次在《笑傲江湖》中,看到了“插叙间架”“草蛇灰线”“大落墨法”等传统笔法的影子,从传统评点的角度阅读金庸,不仅越读越感金庸的趣味与笔力,也重新领略了许多古人技法的生命力。其实,金庸全书中运用小说技法的精彩例子远不止这些,我将在这一系列后续的文章中继续串联古代小说评点与金庸小说,发掘古今融通的叙事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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