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戏评 | 《诗文会》:金石之声外,江上数峰青

年轻人心气高,走起路来鼻孔朝天,原是本性。待到七老八十了,吃过亏、绕过路,不用人教,自己就拘谨起来了。可知,少年持重,老来疏放,是种可贵的品质。

而京剧大师张君秋是个“贵不可言”的人。

少小时贫寒,每日窑台喊嗓,天不亮就走。一次摔了,啃一嘴沙子,漱干净,照喊不误。苦出身,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弯腰。

晚年投入京剧“音配像”工程,指导年轻人唱戏,动了肝火,不时蹦几句市井三昧来,“还不如我自己上去唱”“都得重新再学”,都是戏迷圈子广为传播的名场面。


这种转变非一蹴而就,吞下规矩,吐出方圆,其经典名作《诗文会》或许是个很好的例子,或者说艺术之“航标”。

他大刀阔斧地“减”:减锣鼓、减过门、坚决不用慢板,如同高手作画,敢于留白;同时又胆大肆意地“加”:近30处高音区的强烈处理,把惊喜、嘲讽、愤怒都化作金石之声。不似编腔,分明在立言。



2025紫金文化艺术节,这部《诗文会》重现舞台,而且一演就是两场。10月11日,江阴大剧院复排首演,10月28日,还将登陆江苏大剧院作为闭幕演出。


距离张君秋首次创排已经过了60多年,这两场演出,似乎仍可以看作验证其“航标”远见的试金石。

举两个例子。这版《诗文会》有点“纳法度于胸中”的意思,很复古。这种“复古”并不是1:1复刻张君秋的声腔,而是用大师当初的创作逻辑,分配节奏,塑造人物,乃至于推陈出新。


坊间多传,张君秋“以唱为主”,要知道,创排《诗文会》张君秋已过不惑之年,身段方面断然不若从前。倘若年轻一些,他会不会将车静芳塑造得更袅娜?答案显而易见。因此这个版本里,很重视身段设计,青年演员几乎做到了无动不舞,无声不歌。主创用心了。


同时,看完这一版大有“生万象于笔下”之意。这么多年,梨园舞台上各种版本的《诗文会》不计其数,有的靠小丑自陈不学无术炮制笑料打头,有的用宦情已断的沈重自明心志,而这个版本够胆,两位大姑娘游园,自成篇章。

这个处理得有趣,恰是摸到了原著的骨相。


《诗文会》的原著《绿牡丹》,为明人吴炳所写,传是为讥诮权臣温体仁一族所作。因此书中车本高,即戏中车步青,冒名顶替的柳希潜,也就是戏中牛斯文,或许都有现实映射。

或许了解南明史的人,还读到过吴炳的结局:不食七日,作绝命诗,衣冠南拜,自尽卒。因此这部戏的喜剧底色,总带着一份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冷峻。

而融化这份“冷”与“情”的,恰是他笔下女性角色的“慧心”与“胆识”,这一点倒是和大文豪曹雪芹“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如出一辙。


车静芳、沈婉娥此番游园赏花,吟诗作对,观感清爽非常。“实则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红楼梦》的句子涌上心头,她们不是爱情的被动等待者,更是自我意志与才情风骨的主动展现者。

这已不是简单的舞台调度,更像是一次与吴公、曹公的精神对话,当然还有与张君秋先生的薪传。


行笔至此,突然有一个话题很想聊聊。

吴炳临终之前,写下绝命诗,“荒山谁与收枯骨,明月长留照短缨”,字字孤愤;曹雪芹发愿封笔,续补《寄生草》,“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勘破尘劳。

而张君秋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为友人画了一幅“四季平安”,笔墨间是寻常人家的朴素祝愿,亦可看作艺术家对人世最温柔的告别。

这三支“绝笔”,一支指向庙堂,一支指向太虚,一支指向人间。看似殊途,实则灵魂在此交汇:我,明心见性,反求诸己。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现代快报/现代+评论员 王子扬

(主办方供图)


(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