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艾米莉·狄金森诗两首,并为之疏解。配图是其中一首的译稿。

日常的火光:狄金森诗解两首
柯小刚(无竟寓)
Image of Light, Adieu—
Thanks for the interview—
So long—so short—
Preceptor of the whole—
Coeval Cardinal—
Impart—Depart—
光之影象,永别了——
感谢这场相见——
漫长如斯——短暂如斯——
大全之宰——
万世之宗——
与之以始——夺之以终——
光本身实不可见,人所见者不过光影。时间本身实不可居,生命所居者不过光阴。当光阴消逝,生命走到尽头,告别这个世界,就是告别一切光之影象。即使世界如洞穴,人生如囚徒,所见唯光影,在这个告别的时刻,诗人仍然感谢这场遇见——在光阴中,与光影的遇见。
生命就是活在光阴之中,作为光之影象,与其他影象的相互照见。相见(interview)之相(inter)是光影之间,也是生死之间,生命就是“之间”的遇见。每个人都是一段inter-view,在光阴中遇见自己,遇见终将到来的死亡;在光影中遇见他人,遇见万物,遇见人与物的背影和逆光。
生命逆光而行,顺光而逝;逆光遇见,顺光告别。顺逆之际,生死之间,完成一生的“面试”,考终其命。命有多长,相遇就有多久;相遇有多久,“面试”就有多长。多么漫长啊,与人“面试”的一生;多么短暂啊,与物相见的一生。
面试官非它——如果有的话——正是光本身。然而光不可见,可见唯影象,所以这场“面试”终究不是与光直面的审判,而是光影相见的“之间”。光本身先在于(pre-)一切抓取(-cept-),不取而取,所以它是“大全之宰”(preceptor of the whole);时间本身同时于一切时间,不同而同,所以它是“万世之宗”(coeval cardinal)。
光照见万物相互区分和相见的世界,然而光本身却如黑暗,只是未散之朴、不分之一。光进入(im-)区分(part),生命开始,世界可见,光阴泛泛,光影绰绰,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以象相见;光离开(de-)区分(part),影回到光,光明如永恒的黑夜,时间收回时间,于是不再有时间。跟光影说永别,就是跟光阴说再见,还会再见的不再相见。
The largest Fire ever known
Occurs each Afternoon—
Discovered is without surprise
Proceeds without concern—
Consumes and no report to men
An Occidental Town,
Rebuilt another morning
To be burned down again.
已知的最大火情
出现在每个下午——
发现时无人惊讶
燃烧时无人关心——
烧尽了也无人报告
西方陷落之城
明早重建
然后再被烧毁
“Fire”在这里介于火与火灾之间,所以勉强译为“火情”。日复一日的夕阳西下,是如此悄无声息,又如火如荼,正如生活日复一日,被称为“日常”,而实际上每一刻都是意外——即使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日常发生着,而发生本身就是意外。发生不是控制的结果,日常不是计算的程序。日常生活生活着,正如自然发生发生着。日常之常重复着,日常之日燃烧着。每个傍晚,日常的火焰燃向灰烬;每个清晨,生活的炉火重新点燃。
日复一日,而生活之所以生生不息,盎然未央,正在于重复不只是重,而且是复——《易》所谓“来复”之复。《易》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心正如狄金森的火,在每个普通的下午和早上,在每个人心里,流霞满天,无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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