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相思无计可消除,既甜蜜又苦涩,如生如死丨周末读诗


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中,

分离是唯一不可避免的。

他们从我脸上摘下爱情面具,

一如他们戴着死亡面具。

他们在我不知不觉中摘去了它,

当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

那是我真正的面孔。


(以色列)阿米亥·耶胡达《时间》节选

撰文 | 三书

没有你,世界一片荒芜


清 王原祁《重山叠嶂图》

《长相思》

(南唐)李煜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

一帘风月闲。

想起罗马尼亚诗人马林·索雷斯库的《透视》,关于空间距离如何阻隔并放大思念:

假如你移远一点/我的爱将像你我间的空气/那样成长。

假如你移得相当远/我将以你我间的山岳/水流以及城市/来爱你。

假如你以一条水平线为准/再次移远/你的侧面像/将由太阳、月亮和半个天空组成。

现代诗的语言和比喻都是现代的。现代世界有它的依傍之物,同时代诗人提供的外部事实,更容易被感觉到,并激发我们内心的共鸣。这也是艾略特对艺术如何引起共情的著名推演,即找到客观对应物,包括实物、场景、事件等,通过这些媒介,我们的内心感情自然被唤起。

在《透视》中,诗人先用空气,接着用山岳、水流和城市,最后是太阳、月亮和半个天空,这些事物原始而亲切,逐步放大我们的视野。看不见的思念,就这样被赋形,呈现在读者面前。更重要的是,你离得越远,我的爱就越大,阻隔我们的物理空间,以及空间里的所有事物,并非真的阻隔,因为你,它们全都被纳入爱的半径范围。

如果读者不着急,还可以再琢磨一下诗题。“透视”是一个几何概念,它指向一个交汇的点,也是消失的点。这个点并不悲观,当我朝你的方向望过去,所有事物都汇聚于你,亦消失于你。也就是说,一切因你而存在,亦因你而趋于虚无。

现代诗有现代的语汇,有切入当下的锐度,古典诗有古典的意象,有温润如玉的质地。然而差异只是形式和美感,作为抒情诗,不论古典还是现代,一首好诗都是对时代和个例的超越。我们读抒情诗,体验到的是人类超越时空的情感。

李后主这首词,意思一目了然,但还是那句话,读诗读的不是意思,是什么最好不要回答,因为任何回答都是一种限制。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既然是艺术,首先就得去感受,艺术只能通过感受去了解。比如我们读“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这些词句,句与句之间的停顿,句子推进的方式,单是读出来,就会有美的享受。

让我们再读一遍,把每一句观想出来。“一重山”,你要清晰地看到山,什么样的山都行,感觉山的横亘。“两重山”,同样清晰地,看见山的绵延,再到“山远天高烟水寒”,这个画面就像电影镜头,一个空镜,感觉下它想对你说什么。

“相思枫叶丹”,看见了吗?秋色染红了枫叶,如同思念弥漫山野,枫叶的火红,有一种灼伤的疼痛。

上片是空间的延展,下片是时间的流逝。“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这几句的节奏和韵律,体现出时间流经和离开的方式,几乎可以触摸。

菊花开了,又落了,塞雁南飞,人还是没有回来。

柳永《雨霖铃》咏别离,这首名作我不甚喜。他作曲填词,受乐句长短限制,这是自然。若单看文字,起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嫌他作态,“无语凝噎”四字足矣,为什么“竟”,这时难道不正是心到痛处口难开吗?还有最后几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想象别后意绪,未免辞繁乎?说这么多话,实在浮华。

千言万语,不及李后主“一帘风月闲”,高贵隽永,节短而格高,五代词之本色!

一首微温之歌


明 陆治《梨花双燕图》

《浣溪沙》

(宋)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的语调是疏离的,故事已经结束,此时此地,回忆像一个没有记住的梦。叙事者的声音,淡然自持,哀而不伤。

“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句若论用典,可说出自曹操的乐府诗《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或出自白居易的《长安道》:“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用典不可照搬,要化用出自己的新意。白居易诗是直陈,又是艳歌,对应青楼与花枝,一片欢娱。曹操的“对酒当歌”隐含感慨,人生苦短,对酒的日子不是天天有,所以应当放歌。

晏殊的化用在于“新”字,新词即刚填好的词,也可能是时下流行的曲词。新词本为饮酒助兴,但如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新词,新声,唤起的却是哀伤的心情。

“去年天气旧亭台”,我认为这句最好,单道眼前景,就能触动心中情。每个人都曾体会过。不论有意无意,你来到某个地方,想起你来过这里,就在去年或前年,天气和今天一样,景物也和今天一样,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但人变了,无可挽回地变了。

李清照的《南歌子》,写一个秋天的夜晚,天上星河灿烂,人间帘幕低垂,时间好像已经死了。她和衣入睡,被夜凉唤醒,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席。在这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她起来解衣,看见衣上绣的莲蓬藕叶,蓦然间忆起多少往事:“旧时天气旧时衣,唯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晏殊没有展开,留下更多空白,易安则触到衣服,情怀自然更具体。

晏殊第三句宕开,“夕阳西下几时回”。这句似乎不合理,夕阳西下,翌晨不就回来了吗?甚至今天的我们更可以说,太阳从来就没有落过,太阳一直都在,昼夜出没的是我们。是的,不是夕阳西下几时回,而是我们每天都在消失。昨日的你不再是你,今天的我也不再是我。当我们观望遥不可及的落日,那片辉煌如同死亡,空间仿佛一个梦境,世界失去其坚固性,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被暮色渐渐消融。

下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两句俊语工丽,我们对之熟悉到“自然”的地步,以为浑然天成,实则是诗人炼句的结果。想想“似曾相识”有多妙,究竟是不是去年的燕子,谁也不知道。人间情事,何了何不了,这里的不分明非常好。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清 朱耷《双雁图》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前些日子,偶然看到一种说法,有人释词中的“兰舟”为床榻,当下一惊,想想却不无道理。轻解罗裳,就是脱去外衣,如果登船,似乎不必脱衣,且又“月满西楼”,应当在闺房里。

如此阐释合情合理,不过我们还是愿意“兰舟”就是木兰船,虽然把轻解罗裳说成提起下摆,或悄然出行,多少有些牵强。

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我们也许未曾留心,这句在清代大被赞赏。词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二中曰:“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亦有称此句吞梅嚼雪。貌似寻常的一句,怎么就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需要读者有一双慧眼,词之雅俗,在神不在貌。写什么事物,用什么样的语言,是典雅的书面语,抑或通俗的口语,全在作者的喜好和选择,雅俗在于品格。李清照多用口语,写的也都是日常生活,她的词句却自带仙气,因她本人脱俗,不染富贵的不洁,亦不沾文人习气,内心纯真,是个本色人。

下片句句经典,已经融入汉语,人人皆知。“花自飘零水自流”,和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意味相近,各有各的美。后主一声叹息,痛彻心扉。易安用两个“自”,深深无奈,花落不等人,被辜负的时间,流水般逝去。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曲尽离情,爱过的人谁会不懂?若说这几句脱胎于某处,倒也未必,人在思念时本来如此,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意思一样,但是无味,读来像一句总结,易安的句子则是音乐。

相思无计消除,既甜蜜又苦涩,无时或释,如生如死。就像一门熟记于心的语言,我不可能将你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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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合订本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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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