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史上最具情怀辞职信”十年后,顾少强再次回应:从未后悔

过去十年里,每到四月份,顾少强总要频繁面对一个发问:你后悔吗?

2015年4月13日,35岁的顾少强递交了辞职申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十个字,成为无数人心中“情怀”的象征。此后十年,大众对“诗与远方”的期待涨落如潮汐,当现实如嶙峋礁石般裸露,在悔不悔的反复追问中,藏着对顾少强更深的探寻:你是否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你活成想要的样子了吗?

2016年,“世上最具情怀辞职信”诞生一周年时,在顾少强的记录里,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更好的事儿在前面等着我们呐,日子长着呢”。

2020年4月,顾少强回忆人生中的两次重要改变,让她最满意的不是五年前的“出走”,而是在40岁这一年,从清晨早起开始,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模式,她写道:“没有什么比你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更重要,而这种掌控是任何人都无法干扰,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强大的力量。”

2025年4月,顾少强照旧早上五点半就醒,然后看书、运动、送女儿上学,再开始公益直播,继续她在青少年心理咨询领域的工作,为焦虑的家长们答疑解惑,有时,她还是需要在直播间回答看客们的种种疑惑:离婚了吗?欠债了吗?后悔了吗?

再一次,顾少强给出过往十年里从未有过动摇的答案——从无后悔。

“我不喜欢站在街头,一眼看到巷尾的人生”

2015年,顾少强在河南省实验中学担任心理学教师已有11个年头,在某节心理课上,她让每个学生给两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这门课已教了几年,每个环节已烂熟于心,但那次顾少强突然有个念头,时间放宽至二十年后,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人?到时退休、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学校的工作很好,教学有理论又有实践,学到的东西可以在孩子身上去验证,能马上学以致用,这让我特别快乐”,但朝九晚五,日复一日的生活让她倦怠,“我不喜欢站在街头,一眼看到巷尾的人生。”

下课后,顾少强坐在办公桌前,提笔写下十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随后辞职,离开了原本的生活。她一直记得那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脸上,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从现在开始,我想干吗干吗,想去哪去哪,我想爱谁爱谁。”

这封辞职信很快走红网络,媒体的电话打到学校询问真实性,校领导并不惊讶——这就是顾少强会干出来的事儿。这样在外界看来“出格”的事情,是她生活当中的常态。

在河南省实验中学,顾少强推行“厕所文化”。她在女厕所每个坑位挂包的地方,悬绳夹纸,每周更新摘抄的小故事,学生蹲下即可读,还能题写观后感,以至于男学生们嚷嚷着“老顾你不能光顾着女厕所,男同学也需要”。

“我的朋友说,老顾就算你那天不离开学校,你改天也会离开的。我是一个不愿被框住的人,即使我在当老师,每个阶段我都要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顾少强提到,有段时间下班后她就去酒吧当歌手,从晚上8点一直唱到夜里12点,那个时候嗓子好,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王菲的歌。

当时三千块的工资,顾少强舍得拿出来给班级办心理学活动,又舍得每个月花1000元资助希望工程的孩子。临到要去“看世界”时,她身上只有11000元,带着这点积蓄,递上辞职申请三天后,她就到了成都,随后又去了重庆、杭州、绍兴等地,并在几个古镇中旅居,为了省钱会去住8人间的青旅,在客栈里做义工或是在当地驻唱。

“我做出辞职的决定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我能接受最差的结果,那么干就完了。”顾少强提到,在这件事上她具备的不是勇气,而是面对生活的底气,“我到哪都吃苦耐劳,能跟别人迅速打成一片,在哪都能活下去,所以我敢一直往前走。”

“我想要的生活排序靠前”

2015年10月,在“出走”半年后,顾少强与伴侣于夫结婚,共同经营开在四川街子古镇的“远归”客栈。这个小镇满足顾少强的一切期待:有山有水,民风淳朴,出门就能买到新鲜瓜果,让她甘愿留下,开一方客栈去见形形色色的人,“我觉得这也是看世界的一个途径,我刚到四川时一个朋友都没有,现在有了很多同频共振的人,即使我离开了,他们也会三天两头不停地给我寄东西”。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不符合一些人对于顾少强“说走就走”的浪漫想象。在大众眼中,那个毅然辞去稳定教师工作、留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辞职信的顾少强,似乎注定要永远在路上,不断追寻着新的风景与未知的冒险。当她选择停下脚步,在一个宁静的小镇安家落户,经营起一家温馨的客栈时,一些原本对她满怀期待的人感到失望,甚至觉得她“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这样的声音密布在过往的十年中,伴随着顾少强的每个选择:2016年,她的女儿出生,取名为小鱼儿;2021年,因母亲上了年纪,不适应成都气候,她带着母亲女儿回到郑州;如今她开了直播,继续在自己热爱的家庭教育和心理学领域工作,给因孩子早恋、沉迷网络而焦虑的家长们科普知识时,还要不时抽空回答质疑、辟谣传言。

“在直播间有些人进来就问,你离婚了吗?客栈赔钱了是不是?听说你账上只剩三块二了?我说你给我发个私信,留个电话我给你打过去,你想问啥我都告诉你,今天让我先讲完孩子的事。”被外界凝视十年之久,顾少强依旧坦然回应:客栈还在开,婚也没离,活得也还好。

包括直播带货的质疑,顾少强直言,“我至今没带过货,但也不排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出来卖东西,大家能捡捡便宜,我能多一份收入,那我没理由拒绝。我只拒绝做对孩子、对社会有危害的事情。”刚走红时,她拒绝掉了某游戏公司提供的百万代言,因为作为一名老师,她没法“站在屏幕前跟孩子说这游戏真好玩”。

当年的一纸辞职信至今在网络流传,与十年前热议的内容有所不同,如今,信纸所带的“河南省实验中学信笺”红字也被加入讨论行列。有网友惋惜,这行红字的分量不轻:背后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众人为之竞争激烈的岗位,这个岗位意味着体面的工作环境和稳定的收入。

“我不讨厌当老师,只是我觉得在学校里当老师会限制我很多梦想的实现。”事实上,这十年里,顾少强并没有离开家庭教育和心理咨询的赛道,一直从事她所热爱的心理学事业,做线下咨询,或参与青少年训练营等。她解释道,当初她还需兼任行政职务,光暑假就得参加四波学生的军训工作,其实并没有很长的假期。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重要事情的排序,对于我来说,有些东西比一份稳定的工作排名靠前,我想要的生活,我的梦想、家人、孩子、自由、快乐更重要些。”顾少强说道。

“我想看的世界,不只是山水”

兜兜转转十年,如今回到郑州,顾少强看完世界了吗?

“一个人怎么能看完整个世界呢,连郑州我都不能说每个地方都看到过。不可能看完的,但它是我一生都特别愿意做的一件事,可能到老了我依然会说走就走。”到了一个地方,看了山水,拍完照就走,这样打卡式的旅行并不是顾少强想要的。

她习惯不疾不徐地走,喜欢哪个地方就多待一段时间,融入当地的生活,与当地人成为朋友,“初来乍到,我暂住在他们的客栈里,次日,房东便慷慨免去了我的房租,第三日,还能顺带蹭上几顿热乎饭,到了第四天,我已然成了店里的一员,忙前忙后。我愿意花时间慢慢去认识那些本地人,听他们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在我看来,用脚步去丈量世界,不过是探索的一种方式,精神世界得到丰盈才是看世界的最终目的。”

还未辞职时,周末只单休一天,顾少强却在得知国家大剧院有越剧演出时,跟妈妈以及姐姐立即买机票跑到北京观看。看完出了国家大剧院的门,站在长安街上,一家子越剧迷激动得不行,“我妈说这不能回酒店了,回去心里憋得慌,我们就直接打车去后海喝酒,边喝边聊各自看到哪点最触动,到今天为止我们家还是这个氛围。”

后来开了客栈,顾少强一步步从新手成为游刃有余的老板,中间不知刷了多少马桶,换了多少床单,这跟她想象中的生活没什么不同: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子,有诗与远方,也有柴米油盐。

她会在没有订单的某天,突发奇想要去距小镇40分钟车程的都江堰看电影,出门碰到要来住店的客人,说一句“今儿不营业”就直接关门走了。

那天看的什么电影已经记不清了,而路上的雀跃、被满足的兴致已留在她心里。在新的不确定的生活中,人生仿佛是可以随时跳转的频道,每个当下她都在做喜欢的事情,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对顾少强来说,这一点就足够开心了。

因此十年中,在大大小小的采访里,很少看到顾少强沮丧的一面。即使经营客栈艰辛,她也能从中找到乐趣。譬如这些年她的生活技能得到飞速提升,现在在家除了电路,啥都能修,她因为获得新的能力而感到欣喜,“觉得自己又行了”。又如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看完她哭得坐在剧场台阶上走不动。

但在现实生活中,顾少强却很少掉眼泪,“我有稳定的内核,有哭的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去解决问题”。

“我想力所能及地看世界”

一位朋友曾问顾少强:世界那么大,你写的,是我想去看看,还是我要去看看?

在顾少强看来,一字之差,含义大为不同:“我要一定是因为我缺,好似有种责任感、紧迫感,逼着我去完成,我想则是说我有钱、有闲、有心情时,我就往前走,这不会成为我的一个任务。”即使这句话本身充满豪情壮志,顾少强始终认为自己是以渺小的存在来仰望、而非俯视世界。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句话流行十年了,有些人羡慕其中的勇气,有些人质疑里面的冲动,更多人将这句话视为对庸常生活的诗意反叛。部分人因此受到激励,同样“出走”,结局不一。

偶尔,顾少强会觉得这句话“有毒”,如果一个人没有清醒的认知,盲目跟从,当热情耗尽,事情就会从诗意远方变成一场狼狈不堪的逃亡。“如果你从一本书、一朵花中能引发深思,得到力量改善你的生活,就不需要远行。如果觉得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样,眼前的空气已经很稀薄了,你才应该往前走。”她解释道,这些年,她始终在按照自己喜欢的节奏,去看她该看的世界。

工作第一年,假期时顾少强会背上背包,花掉大半攒了一学期的钱全国各地到处游玩,她到陕西看老师傅修复兵马俑,为高超技艺激动之余差点直接留下拜师。

辞职信火爆全网后,顾少强担心被“围观”,特意戴了口罩和墨镜,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围堵事件没有发生,就放心痛快地开始各处溜达。

只是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接起一个,“是什么岛国的领导邀请我去谈跟咱国家的旅游事业,我说这事儿我能管得了吗?”

又接起一个,“说是赞助我去旅行,不会管我做什么,只要说仨字,没钱了,银行卡就会多出一串数字。我说不用了。”当时顾少强正在重庆,满心想着去磁器口的一家鸡杂店,担心去晚了没位置。“对方问我是不是官二代、富二代,这种好事你为什么不要,我说我妈就是普通员工,我家也没什么非富即贵的人,我辞职时身上就一万多块钱,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吗?”对方“啪”地把电话挂了。正好不耽误她吃鸡杂,40块钱一大锅,她能就着吃四碗米饭。

行走到凤凰古镇时,顾少强晚上驻唱,白天帮人卖手镯,一住二三十天。天气特别热的时候,穿着T恤花短裤的她就往旁边的沱江一跳,上岸后她将衣服拧一拧,身上湿淋淋还滴着水,就走在石板路上,迎面是拎着行李箱、穿着运动服的游客。

4月16日上午,顾少强如常进行直播,为家长梳理青春期孩子常出现的问题,例如为何孩子会有校园适应障碍,为何会出现假性厌学等,耐心而又温和。

近期,顾少强还估摸着中央美术学院将举办毕业作品展了,计划这两月抽空给小鱼请个假,一起去北京看展。这些年,她从未停下看世界的脚步,游历全国多省,有了女儿后更多了个“旅游搭子”。

十年后,顾少强回忆起落笔写辞呈时的情境。原先想写,“不干了,旅行去”,但实际对这份工作又没有怨言,而要写谢谢敬爱的领导多年栽培,以她的个性又写不出来。

她想起18岁时读余秋雨的《霜冷长河》,里面写道:“两只蚂蚁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触须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遗憾,在这样广大的时空中,体型如此微小的同类不期而遇,可是我们竟没有彼此拥抱一下。”那一刻她忽然有了灵感,世界如此浩瀚,两个渺小的身躯偶有一次擦肩,却连对方的触角都没有碰到一下,多么不易,又多么可惜,因此写下这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此后十年里,顾少强力所能及地去看她想看的世界,在山河间找路,用短暂的生命贴一贴这颗星球的一角。其实这本书里还有一句话: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

文|记者 谢小婉

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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