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2025丨九派新闻年终特别报道⑩】

12月的广东湛江遂溪县，带着暖意的斜阳洒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卖部。

这是一家面积不足15平方米的小店，货架上整齐摆着各种零食和饮品，1.5元的土豆片、2元的面包。偶尔有顾客光临，用当地话跟老板娘打招呼、唠家常。

店铺中最醒目的还是收银台旁的电视，在小小的门店里显得偌大一个，年初爆火的“肥娟小吃”故事正是从这台电视开始。

这里原是邱智娟和丈夫林景欢开了两年的童鞋店。因毗邻遂溪县第三小学，放学后常有小学生到这里蹭电视看，就这样，小小的鞋店常常挤满看电视的小朋友。夫妻俩还和孩子们成了好朋友，倾听他们那些不便于对父母说，又不想讲给同龄人的话。

2024年11月，鞋店因经营不善宣布倒闭。随后，网友化身“网络军师”，建议二人开小吃店，夫妻俩也“听劝”地开了起来。线上与线下的高频互动让他们被许多人看见，半月涨粉上百万。

最开始，夫妻俩在店里卖着一元一份的火鸡面和薯条，承诺永不带货。但很快网友的热情消散了些，直播间的人数从十万人渐渐降到几万、几千。收益的下降让林景欢察觉单靠小吃店和直播难以维持，他们将零食饮料搬进店铺，学着做起了带货主播。

“接触了直播带货，才愈发感到自己并不适合。”林景欢告诉九派新闻，如今他不再为流量变化感到焦虑，而是在健身和学习中找到成就感。一旁的妻子则永远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林景欢也终于明白，她的快乐与金钱无关。

放学后孩子们在“肥娟小吃”看电视。图/九派新闻 杨冰钰

【1】被流量击中

流量席卷而来时，林景欢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妻子和他能被那么多人关注和喜爱。

从2024年12月中旬到2025年1月初，仅耗时半个月，他们的账号便从2万多粉丝涨粉上百万。那时走在街上，也会有陌生人突然喊他们的名字打招呼。

他们习惯每天傍晚开启直播。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在镜头前给小学生卖火鸡面便有近10万人观看。还有各路品牌方蹭流量，争相送礼物抢“榜一”，单日打赏的礼物曾高达30万元。

慕名而来的人挤满门店，有人在马路对面架起三脚架，直播他们的“直播”，以挣打赏。政府曾一度派志愿者维持秩序，协助修缮周边设施以提升游客体验。遂溪县文旅局还聘请两人为任期一年的“文旅推荐官”。

林景欢觉得那段时间过得特别慢，一方面事情变多了，他除了要兼顾去超市送货的本职工作，还要拍视频、直播、应对各种慕名而来的合作。

在两人的分工中，妻子热衷感性地提出一些想法，而林景欢更偏向理性思考是否能实行。

当初妻子决定要开鞋店，他会增添一些可落地的计划，比如购入二手电视、方便等待接孩子的家长便是他的主意。他坦言，其实一开始是打算借此留住顾客，不料最后营业额不增反减。因为那些来看电视的孩子和家长往往会忘记，货架上的鞋子是出售给他们的商品，而不是仅仅充当电视的帷幕。

另一方面，当许多选择摆在眼前时，林景欢感到迷茫，不知究竟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和妻子曾想着永不带货，但当直播数据有下降的趋势后，考虑到这可能是此生仅有的机会，他们又决定放手一试。

今年4月，他们开启了第一次直播带货。第三方平台数据显示，他们首场带货直播了5个小时，销量1万-2.5万，销售额50万元-75万元，是带货品牌近30天销售额最高的场次。

质疑随之而来。他们只能发视频公开回应：“确实说过不会卖货，现在也的确是卖了。要是有人觉得被我们骗了，说声对不起，此前是不想利用网友们的感动带货，现在是想赚钱，让小店一直在，让家人有更好的生活。”

林景欢聘请自己的姐姐和妻子的妹妹帮忙打理线下和线上的店铺。这样一来，姐姐和妹妹不用像之前那样辛苦工作，还能领到更高的工资。这种靠自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感觉，林景欢感慨“让人痴迷”。

接踵而至的商务邀约拓宽了一家人的视野。今年上半年，他们多次受邀去其他城市参与活动，例如受湖南电视台邀请在元宵节晚会上唱歌，去青岛出差，去云南卖牛奶。

林景欢第一次知道拍摄一条广告能获得比上班还高的酬劳；第一次接触那么多记者并展开深度谈话，有机会跟很多品牌公司的高管聊天；第一次去陌生的城市，感受不一样的人文风景。

走红后商家与肥娟夫妇推出联名零食。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2】解开心结

其实林景欢早就能预料到，流量来的时候是那么迅猛而不讲道理，而它离去的时候，必定同样不受控制。

爆火过去近一年，在今年年末，邱智娟夫妇直播时，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已经从当初的十万变成了寥寥几百人。

林景欢不清楚他们有没有真的接住了这波流量，但生活切切实实因此而发生了质的变化。在经济层面，夫妻俩原本欠有债务，如今不但还清了，还存下不小一笔钱。林景欢再也不用去超市每天辛苦地送货。

他形容以前的人生“是一片混沌”。那时，他们欠了一屁股债，生活又处处需要钱。他后悔自己读书时玩物丧志，没有学门手艺，需要钱时才发觉力不从心，只能靠送外卖、当搬运工来改善生活。

扪心自问时，他始终感觉对妻子有所亏欠。一旦烦躁，他便会去网吧打一晚游戏发泄。他曾有过许多想法，迫切想改变生活质量，但始终一头雾水。虽然妻子总是看起来那么开心，说对物质没有太多要求，他总觉得，那是她为了不给自己压力的托词。

“她一直都觉得我很厉害，哪怕我看起来有点堕落，她也依然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去想办法，不离不弃。”

对林景欢而言，最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他和妻子结婚时没办一场正式的婚礼。

今年10月，他们举办了一场正式的婚礼。婚礼现场隆重且真挚。在发言时，感性的妻子一直面带微笑，“一般来说，都是我会哭”，邱智娟说。可最后，反而是林景欢先哭了。

这场婚礼对于邱智娟而言是重要的，如果没有，“也依然觉得与丈夫的爱情很美好”。

举办婚礼时，林景欢就意识到流量已明显下降的事实，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感觉周遭的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速。

邱智娟思考了许久，总结了一下这一年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体重涨了二十斤，并爽朗地调侃“对得起这个‘肥’字”。

为了健康，她开始尝试骑行，效果尚不明显，她也并不焦虑：“那就做个开心的胖子吧。”

林景欢也觉得妻子很神奇，经过“大起大落”却从未对金钱痴迷。

在邱智娟看来，这一年的流量变现经历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有点祛魅了”，觉得还是在熟悉的遂溪好。因为外面的饮食让她不习惯，那些山水湖泊在她眼中，好像与遂溪的山和水也没有很大的不同。她觉得，还是待在自己的商店里卖零食，当老板娘比较舒适。

林景欢意识到，妻子被人喜欢的特质正是她的单纯、真诚和简单的快乐。与金钱关系不大，那是纯粹而简单的，比如买到打折蔬菜、刷到有趣短视频，都会让她无比开心。

此时，他心中那个“让妻子过上富裕生活”的结终于解开。

林景欢在自家与朋友合开健身房。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3】新年愿望

下半年开始，林景欢和妻子决定逐渐减少直播带货。

“或许只有真正试过才知道不适合。”林景欢说，在他们看来，卖东西应该是客人真的有需要才买，而不是被“忽悠”着下单。他们不想昧着良心夸大产品功效，也不愿刻意营造抢购氛围。有时在直播间介绍产品，说着说着就变成聊天。

“佛系”的风格让直播带货收入不尽如人意。“差的时候一天销量一两千元。”他算了一笔账，直播带货的毛利在10%左右，某些商品的毛利能达到15%-20%，“忙活两三个小时，赚的钱不如房租，实在不划算”。

更让他们纠结的是，直播带货让原本纯粹的互动变了味。“以前直播是为了开心，和网友分享生活，后来变成卖货，感觉不一样了。”他们感到，直播间前来支持他们的朋友好似变成了赚钱的工具，他们不愿意将这份单纯的喜欢和支持变成冰冷的金钱。

拒绝广告和夸张的说辞后，夫妻俩轻松了下来。“与其勉强做不喜欢也不适合的事情，不如老老实实做好自己。”

经过“大起大落”，他们有着越来越清醒的认知。林景欢称，他如今会在健身和学习中找到成就感，而非能赚多少钱。

他正热衷于学习健身知识，如解剖学、营养学，每周会在健身房花5天时间，偶尔去骑行。他略带骄傲地说自己达到卧推110公斤、深蹲160公斤的好成绩，“在我们这小县城是堪比教练的水平”。他愈发觉得不能年复一年地“混着”，总得找点东西，努力让自己成长。

2025年是怎样的一年？林景欢的回答是：“至今为止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他们被那么多人相识，生活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段经历让他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事情，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他而言是宝贵的财富。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他笑说，“可惜没有在流量最大的时候，多在镜头面前耍点宝，毕竟一个普通人突然被上百万人关注，可能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

梦幻，是邱智娟对2025年的形容。这个强调自己“普普通通”的人，也从未料想过自己会因为平凡的“小事”收获这么多意外的关注。这份突如其来的热度，就像“默默干了好事却得到了家长的夸奖”，是纯粹而温暖的。

在肥娟看来，这一年的生活和平时似乎没有太多不同。她依旧照看着一家小店，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与丈夫彼此尊重，共同维系这个家庭。

“开心”二字出现在他们对未来的期盼中。邱智娟说，新的一年要守好自己的小店，让来的小朋友都开心。林景欢说，希望所有人都能像妻子一样开心。

而对于当初他和妻子为何能被那么多人关注和喜爱的问题，林景欢也终于找到了答案：“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运气比较好，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了更伟大的事，没有被记录或发现。”

九派新闻记者 黄家樑 杨冰钰 广东湛江报道

编辑 万璇 肖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