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知识、观点与观念

本文转自:文汇报

鲍鹏山

鲍鹏山

丁蜀镇,太湖西滨,此山似蜀。北宋元丰七年,苏东坡在蜀山南麓买田置屋、开堂讲学,名为东坡草堂。“守其初心,始终不变”。九百年后,东坡书院仍立于蜀山,青瓦白墙、竹影摇窗。此次来访,循着东坡的足迹,再一次追问——所学何为?

——题记

我在《好的教育》的序里,说过一句话:“教育,曾经拥有高尚的内容”。什么是高尚的内容?我从哲学的角度来谈一下。

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自觉意识的动物。“自觉”的意思是:人知道自己是人,从而知道自己和世界是一种“关系的存在”,人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自己和世界之间存在主客关系的物种。

那么,人与世界的关系,或者说,人观照世界,可以分为几个层次?

第一层:关注“事物”。一切客观、具体因而可看见可触摸的存在都叫事物。“具体”的意思就是具有实体或具有本体。但从哲学上讲,凡是被确知或可以被确知的都叫事物。何者为“事物”是由是否可“确知”来决定,而不是由是否“具体”来确定。书、桌子、笔、杯子,是“具体”的存在,它们当然是“事物”,但有些事物是抽象的存在,但是它可以被确知,也属于“事物”,因为它们是“事物”的属性或本质。比如,数学公式,物理学定理等一切规律性东西,虽然抽象存在,但也是事物。历史学中可以确定的年代、人物及其生平、事业,都可以被确知,也属于“事物”。事物可以被命名,也可以被定义——定义的意思是:它的内涵与外延是确定的。

“确知”的成果是“知识”。

“事实”和“事物”是不一样的概念。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世界不是事物的总和,而是事实的总和。”他又说,世界是由事实所决定的,并且由全部事实所决定。譬如我们现在用这间房子比方一个世界,那么这间房子里它绝不仅仅只有书、桌子、笔、杯子等等以及我们自己这些可见的事物,还有“事实”:我们此时此刻正在做讲座。只有把人类的行为这些事实加进去,才能构成世界的总和,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就是“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

今天东坡书院的课堂:书、桌子、笔、杯子,乃至数学公式、物理定理,凡可确知,皆属“事物”。它们可以被定义、被考试、被分数精确丈量。但若教育只停于此,不过把蜀山矮化成一张答题卡。

事物和事实的区别在哪里?凡能够被确知的,叫事物。那么什么叫事实?从历史举例,历史学中可以确定的年代、人物及其生平、事业,是“事物”,但是,历史“事实”的内涵外延都不确定,任一事实的发生,它都有诸多的因,然后还会产生更多的果。而且这个因可以不断的上推,果可以不断的下延。所以,对历史因果的讨论就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标准答案。所以,事实不可“确知”只能“认知”,不可定义只可命名。

“认知”的成果是“观点”。“事实”无法“确知”,则对于事实的“观点”亦不可以被“确定”。任一具体的人都不能说自己的观点唯一正确。“观点”不是“知识”,“某人拥有某观点”才可以是“知识”,而其具体观点,不可以是“知识”。回到教育上来,当我们要求学生去背历史教材上那些有关历史事实的“观点”,把这些当成标准答案时,我们就犯了一个严重的哲学错误——把历史“事实”变成了历史“事物”,把“观点”当成了“知识”。而教育,就因此变成了“洗脑”。

回廊里,阳光把竹影切成一格一格,像岁月的切片,草堂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讲学、辩难、诗酒唱——早已不可确知,只留下“东坡书院”这一滚烫的命名。

从个体精神成长来看,认知,是对“事实”的认识,而不是对“事物”的确知。如果大学入学考试只考对事物之确知,我们只是考量了他们的知识,而且还不是知识的拥有量,因为每次考卷上考的,都是被选出来的有限的知识,可能正好有些考生知道、有些考生不知道。

东坡先生言,“博观而约取。”倘若我们把教材上的某种观点当唯一答案塞进学生头脑,便如同把这一整条回廊封死,只许一人通行。丁蜀的紫砂匠从不只做一个壶型,我们又怎能只给学生一把思想的模子?

人与人的差别,在认知。认知才是一个人的核心能力。面对一个事实,你能不能有自己独立得出的合乎逻辑的有理有据的“观点”。所以,有两种考试:考确知与考认知。考确知的题型,是这样的:中国的抗日战争是哪一年胜利的?答案只能有一个;而考认知的题型是这样的:中国为什么可以取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答案肯定多样,看谁的答案更有见地,而且这种试卷本身就是在促进人类的思考。考认知比考确知要高一个层次,因为考认知是在培养你的思维能力,培养你发现世界内部逻辑的穿透力,而不是仅仅检查你的记忆箱里有哪些货色。

两个概念:事物和事实,它们形成了我们内在精神的两个层次:知识和认知。

但人类精神还有更高的层次,第三和第四个层次:价值和审美。

价值属于人类精神的第三层级。价值不是事实,更不是事物。事实毕竟是发生过,比如说讲课,它发生了,没发生它就不叫实,它也不叫事。真实的发生叫事实。

价值是什么?我们举个例子。在《论语》里面,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天天在讨论什么?他们在讨论仁、义、忠、孝、信、勇、智,等等。这些是什么?它不是事物,也不是事实,它们是一些“概念”,但这些“概念”不是关于事物和事实,而是关于人,关于人类的价值观。观念是关于人的,是“规定”人的,是赋予人以人的本质的。

人类的本质就是人类的观念,或者倒过来说,人类的观念就是人类的本质,所以,讨论观念就是讨论人本身。并且,观念改变了人类世界,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一个由语言所描绘的世界,语言或思想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比如,有人的伦理观念,人类的父子关系便完全不同于动物的父子关系;有人的仁义礼智信观念,人才不同于禽兽。

讲到这里,我就可以回答我在《好的教育》中说的那句“教育,曾经拥有高尚的内容”的问题了,什么是高尚的教育内容?不是在事物的层次上,不是在事实的层次上,而是超越其上,讨论人类的价值问题并由此产生观念。

蠡河两岸的丁蜀人世代烧窑,他们不仅在做壶,更在守护“器物有魂”的观念:手要正,心要诚,火要慢。教育若缺了这层观念,便只剩下一堆冷冰冰的技术参数,就像没有窑火的紫砂土,终难成器。

孔子编撰《春秋》,《春秋》一开始,就一句话:“郑伯克段于鄢”,六个字,郑伯。谁呀?那郑国就是伯爵,郑国历代的国君都是郑伯。段是谁呀?哪个郑伯克了哪个段?为什么要克段?你得读《左传》才明白,《左传》里有事实前因后果的记述,但是孔子就六个字。为什么呢?因为孔子不是在跟你讲事实,他在讲对事实的判断和认知。郑伯克段于鄢,段本来是弟弟,他不写弟弟,他直接直呼其名。两个意思,第一,你这个做弟弟的天天想着把大哥的天下抢过来,你是一个好弟弟吗?你配做弟弟吗?不称“弟”,就说明段这个人不配做弟。第二,不称弟但称“伯”,称大哥,是说大哥还合格吗?恰恰相反,是反讽:你郑伯把他当成弟弟了吗?你如果把他当成弟弟,他在一开始瞎胡闹的时候,你就给他严厉的警告,好好的管束他,他也就不至于走到不归之路上去啊。你是故意用阴谋让他越陷越深,然后回不了头,然后你来了一个字:克,直接把他给灭了。你这是做大哥的样子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孔子对这一对兄弟的判断里面,有一个判断的标准或批评模式在里面隐藏着,这个判断标准和批评模式,就是兄弟之间的那种兄友弟恭的观念。《论语》中讨论的仁义忠信等等,也是在讨论批评模式和判断标准。观点的背后,一定有个观念。被观念支撑的观点,才是可贵的,立得住的。

观点和观念有什么区别?

举个例子。鲁哀公问孔子的学生有若:“年饥,用不足,如之何?”年成不好,国家财政钱不够用,怎么办呢?

有若回答,“盍彻乎?”为什么不采取十抽一的田税法呢?

这就是观点——面对政府财税困乏,给出一个建议。

但鲁哀公有点懵:我十抽二还不够用,怎么反而要我降税呢?

有若怎么回答的?

他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百姓富足了,国君怎会不足?百姓不富足,国君怎会足?

这就是观念。

观念为什么重要?好的观念会让人变好,坏的观念让人变坏;好的观念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坏的观念让世界变得更糟。一个民族拥有什么样的观念,这个民族就拥有什么样的命运。所以,优质的教育内容,应该讨论观念,要给一代又一代人好的观念,给一代又一代人好的命运和未来。


(教育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8月22日 11:05[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