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初二,不去上学了

还有别的出路吗?

 

在女儿不去上学的第5个月,卡梅拉在社交平台(@不一样的卡梅拉Ariel)上传了一则名为“停学救女”的短视频,试图通过互联网找到那些走过前路的人,能给她一些指引和方向。

卡梅拉是一名43岁的单亲妈妈,卡梅拉是她给自己起的应用于互联网中的名字,似乎是说自己就像《不一样的卡梅拉》中的那只母鸡,勇敢、独立,喜欢冒险。

就在2024年11月,卡梅拉做出了或许是她此生中最为勇敢和冒险的一次决定——支持初二的女儿停学,请长假直到初中毕业。

这在我们所处的整个环境中都可以说是一种完全逆向的选择,孩子怎么能不上学?

但她的孩子病了。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因学习压力的陡增和青春期的社交问题,那个曾经开朗的女孩变得慢慢不再说话,她的笑容和眼里的光都消失了。她一靠近学校就哭,老师点名会不自觉地发抖,她会在自己的日记里写自杀倒计时。女儿小恩出现了中度强迫和中度抑郁。

就像视频中说的,停学是她作为普通家长目前最无奈的选择。

从出现症状到停学,卡梅拉和女儿已经拉扯了近一年,而在此期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完全失控的。她经常在出差途中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孩子状态不好,让她接走,导致她一看到来电就紧张;她推掉工作给孩子更多的陪伴,但问题总是接连不断,解决不完,今天刚安抚好,给孩子送进学校,第二天就又跪在她面前,说自己不想上学;她带孩子去医院做各种生理检查,粗大的针头扎进小腿,孩子疼得大叫,她也心疼得难以抑制。

不去上学,确实是一件挑战她价值观的事情,但她不能把孩子逼上天台。

视频截图

停学后,她带孩子去清迈待了一个月,尝试着用自己的E人特质,带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兴趣班”里重新进入人群。她们在阳光下做瑜伽,一起上英语班,周末去逛集市……小恩得到了许多回应,她的笑容也变多了,仿佛站在了新世界的边缘。

但她们依旧是迷茫的。原来的学校回不去,又没有新的学校接收,母女俩像飘在空中的两根羽毛,没有方向。

上不了学的孩子该怎么办?卡梅拉不知道。她想尽了办法,用光了资源,内疚和反思了一轮又一轮,但都于事无补。

于是,在3月27日,经过小恩的同意,她发出了那则求助的短视频。视频受到了巨量的关注,有数百万的播放和数十万的留言,其中充斥着对她让女儿停学的批判与劝告,也不乏有经验的前人指路,和许多跟她一样正在这条路上摸索的人,来向她取经。

但出乎意料的,也有很多人说羡慕她的孩子有这么好的妈妈,这让卡梅拉感到很惶恐,觉得有了这样的对比,会不会让对方难过。

现在,卡梅拉正在艰难地解除心中那关于“不上学就完了”的顽固烙印,既然她的孩子不喜欢上学,更喜欢画画,那么她就要去寻一个新的出路。

有人问她,“孩子出生时的愿望,你还记得吗?”

“我没有忘,我希望她健康快乐。如果再多一些,那就借用一段话,我希望她不必束缚她的羽翼、不必迎合、不必温驯、我想助她振翅、助她翱翔、助她骄傲地开花。”

以下为卡梅拉的讲述,经后浪研究所整理发布——

 

01

拉扯

初一下学期,小恩在学习和社交方面的困扰开始逐渐显现。

最开始是因为学习压力一下增大,和小学非常的不一样,她是有点没有适应。有时候午饭过后,老师会让没有做完作业的同学起站起来,她就会成为那种总是站起来的人,让她精神压力很大。

其实小恩作业能完成,但完成得很慢,别的孩子需要一个半小时,她可能需要双倍的时间,因为她对自己要求比较高,她觉得没有做好就会重做,不停地修正,她们作业又特别多,那时候她经常做作业到12点以后。

我更关心她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一看到她做作业做到很晚,像错题这种就让她做,有一些她掌握的可能就不做了,去睡觉。我也会去跟老师讲,孩子哪个作业没有做,可以让她明天中午,或者是课间的时候补回来。

但对小恩影响最大的还是社交问题。当时她跟一位和她玩得比较好的朋友发生了冲突,对她打击很大,她需要花更多时间去处理社交的问题,学习就更没有心思了,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一边学习受挫,一边友谊受创,老师经常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学校,断断续续请假……她慢慢变成了班上一个很特殊的孩子,同学也对她另眼相看,她就有点撑不住了。

不想去上学,天天在家哭,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那时她可能就已经出现了一些抑郁的前兆。

友谊对青春期的孩子来讲真的非常重要,我就会先接纳,没有去指责她,说你不能有这种感受。我总是要把很好的情绪留给她,她不想上学我就陪着她聊,你为什么不想上学?可能会聊到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聊完我整个人就很累。有时她洗着澡就崩溃大哭,我要安抚一整晚,但第二天送去学校之后还是不行。

后来老师发现她在日记里面写自杀倒计时,让我关注下,我就觉得很不对劲,每篇都是很灰暗很黑色的那种,感觉她找不到那种生命的活力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去做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她那时很频繁的一回到家就往我面前一跪,说妈妈我不想上学。她用了一个非常隆重的方式,其实我当时会感觉到有点尴尬,我没有被人跪过,不知道怎么处理,然后我可能会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来化解,我说妈妈还没走,然后她就会笑。有的时候我说要不我也给你磕一个?去化解一下这种沉重的东西,然后我就会把她扶起来,慢慢说。那她其实觉得她在拖累小组,拖累全班。

小恩

我也没见过这些事情,也害怕自己用的方法不对,会去求助身边朋友,我们还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那段时间基本上就是把我工作的事情放下了,在家陪她,也去医院去做一些检查,看会不会还有一些其它的问题。

那时候她不想上学我们就不上学,可以在家休息,不想做作业,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逼迫她,可以上学了我们就试两天,不行又回来,在这个部分我还是比较理解和尊重她的。但是我依然有一个价值观,就是你应该上学的,你不上学怎么办?因为我小时候被教育的也是必须要上学。

到后来我带她做了很多检查,发现她明明生理上没有问题,我也试了很多方法,还不能回去上学,我就开始愤怒了,我就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吗?现在学校的生活水平比我们那个时候好多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非常简单粗暴地跟她讲,我说人生总是会遇到一些挫折,不可能每个人都一直生活在自己喜欢的环境,你就当这是一种挑战,你只能改变自己。可能她也觉得妈妈说的有一点道理,或者说妈妈好像没辙了,她就会去硬着头皮去面对,后面发现她不行。

我也会骂她,说你这样太没有出息了。好像能骂醒一会儿,但是她还是很难过,非常的沉浸其中,就那个东西不是外界能马上帮她消解,她还是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

同时学校经常会让她去做一些心理测试,对她比较关注,这些无形中也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之后我们就越来越频繁的请假,最初是一两天,休整好了再回去,之后是一周两周,到初二上学期可能连续三周四周都去不了。到最后就完全送不进去,还没到学校门口就开始哭。

我觉得太累了,这学不上也罢。

02

停学

在给小恩请了长假后,她松了一口气,甚至在那一瞬间我也是放松的,终于不会再有老师给我打电话了,我也不用很紧张了;我也不用再每天晚上花几个小时开导她。终于可以不用再过那种生活了,过够了。我们俩还去吃了一顿烤肉,小小的庆祝了一下。

在上学问题上拉扯的那段时间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生活,学校经常打电话,我总是在她和学校之间疲于奔命,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工作,很零碎。我感觉是失控的一个状态,是事情在推着我走,而不是我在解决问题,好像解决了,下一个又来了,进入了一种非正常的生活节奏,我也没办法工作,非常疲惫。

很无力的时候我也面对孩子哭过,我说怎么办?妈妈没有办法了。在工作上我很擅长解决问题,喜欢快速解决,不喜欢遗留问题。但是小恩的问题就没有办法立刻解决,一直拖拉遗留就把我给耗干了,所有的解决方案全都没有用,最后我就变成摆烂心态,算了,那就这样。实在是搞不动了。

做决定的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要怎么走,非常的迷茫,但是当下你没有其它的路可选,你再跟孩子这样熬下去,可能她真的就不在人世间了。

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小恩会抑郁,我一直觉得她很开心,也很爱交朋友,我对她也比较包容和接纳。在她出现抑郁的时候,我也会找原因,为什么我的女儿会发生这些事情?觉得是不是因为是单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陪伴到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自己这种原生家庭的一些东西……会有很多的不眠夜去想这些东西,刷很多的专家直播间,跟朋友聊,我朋友她们都会安慰我说不用去深究这些原因,让我不要太过于自责。

其实我也有一种内心的委屈感,我不想认这个东西,我觉得我做的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有没有可能就是孩子自己的原因?有没有可能就是基因的原因?有可能就是学校的原因?我会尽量避免都归因到自己身上,因为很痛苦。

不去上学的时间,我会每天让她跟我出去走路。我不太喜欢把她总是放在房间里。因为她会在那种痛苦的事件当中出不来。我的孩子她是有中度强迫和中度抑郁,所以我用的方法就是带她出去走路,晒太阳。每天她该玩就玩,该睡就睡,想玩游戏就玩游戏,我不管,但到了妈妈的时间了,我就一定要把你从房间里拽出来,你要跟我走。

小恩

那个时候她也走不动,我们就在家周围走,我们家旁边就有一个很大的公园,有很多环境比较好的小路,开始的时候走10分钟,后面半小时,到了清迈就走得更多了。所以我的孩子抑郁这段时间,我带她走路去消耗体力是有用的,她至少没有怎么失眠过。

她从学校出来的第一个月带她去了上海和杭州,之后去清迈待了一个月。选择清迈第一是它离中国近;第二那里各个国家的人比较多,氛围感很好;第三,兴趣班很多可以交朋友;第四,那个地方不会有人问你为什么不上学。因为我带她去上海时,会很多人会问,你今天怎么没上学?我们要去回答很多次这种问题。在清迈根本就没人关心你这些事情,大家都在忙自己的,都在让自己过得怎么更开心,才不会问你。

那段时间,我和孩子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一些。在我女儿读书期间,因为我是单亲妈妈,那个时候我认为赚钱比陪伴更重要的。因为你如果没有钱,只是陪伴,她想上兴趣班,你没有钱,她想吃什么东西,买什么,你也没钱,我觉得也很崩溃,所以我可能会去赚钱,然后有质量地陪伴她。在初一以前,我的工作还是比较忙的,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全天去陪孩子,而且以前出差也多,放在工作上的精力更多。她停学之后,现在这种全程的陪伴,我觉得小恩应该还是挺喜欢的。

03

解除烙印

我其实没有想过不上学这件事情,好像游戏的设定你就是要上学,你逃脱不了这个设定。可能你对孩子理解又上了一层,你真的知道她不适合上学,那就不去了,但放下价值观这个东西很难。它是烙印,而我身在其中。

在去清迈之前,我们就开始找新学校,但找得不顺利,从清迈回来之后就开始密集性地找学校。因为小恩后来情绪状态好很多了,人也长胖了,也愿意去交朋友了,她也有一点想要继续上学的意愿,但她回不到之前那个学校,她觉得一回到那个学校腿就发软,所以我们就去找其他学校,但依然不顺利。

公立学校转不过去,很多私立学校也拒绝我们。这让我非常沮丧,比小恩还要沮丧,因为没有学校收,我们不知道到哪去,就回到一种很迷茫的状态了。没有选择,就觉得办法用完了,自己是不是有点无能,有点失败。也会想如果我没有转成自由职业,多社交积累人脉,会不会对孩子更有帮助?好像怎么选,都有漏洞。

很多人建议去国际部,也确实很多孩子去了,但学费对我来讲是很大的一笔学费,我在想,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必须要支付高额的学费才是她的归宿吗?真的没有别的路走吗?我就不相信了。

卡梅拉与小恩

发视频,我跟我女儿商量过,我说妈妈真的没有办法,我们去求助一下网络,寻找一些希望,希望那种已经走过来的人能给我们一些建议。但如果没有受到关注,我们就走一步算一步,小恩说可以。

如我所愿,真的吸引了很多和我们相同境况已经走出来的人,给我了很多安慰和帮助。

我和小恩看私信泪流满面的,所以这个愿望算实现了。但是后面发现有更多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我就想试试看,能帮就帮到。

首先我们肯定不会回公立学校了,现在是想试一试在家自学,因为小孩喜欢画画,要不然就去试一试艺术院校的附中,还有一个可能是出国。

但我那个时候认知非常的受限,比如说你选择哪个城市、哪个国家、哪个大学,这些都是很实操的,我完全不知道。目前是信息收集的一个过程,然后等到9月份开学,让她保持跟其他孩子同等的一个节奏,她也可以开学。

她现在在家里不上学,其实她心里还是会有一些小小焦虑的。我问她现在还慌不慌?她说有一点。她的这种慌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尘埃落定,我们还飘在空中,还没有真正飞起来。

最近也在帮她找画室,我们也在联络学英语的机构,如果确定了走附中,可能我们就会去找家教了,如果确定了出国就是另外一套教材,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也在消化整理这些信息,然后再来做决定。

小恩

同时,我一直很主动地在帮她找各种各样的伙伴,因为我自己是有这种感受的——当你处在一种情绪特别低落的状态里面,家里人是一种支持,但是还需要有一些亲人以外的这种朋友的角色给到她一些力量。

我就选择了一个家旁边的青少年社区,孩子不是很多,但还比较有活力,我就会把小恩放在那边去跟他们一起玩,交朋友。跟小朋友一起探索城市,讨论大家各自的项目怎么样去完成。是她生活的一个补充。有了朋友以后,她的笑容也会更多一些。

但也不能说她现在放松了、开心了,好不容易好一点,我就马上又开始为未来的目标去做打算等等这些,显得有点操之过急了。不然的话,虽然走上另外一条路,你还不是把之前的路上的那种焦虑、卷的感觉又带过来?我们准备6月份先出去转一圈,回来去画室学习。

“不上学就完了”,我觉得它是一个烙印,是过去几十年被驯化的结果。但确实无路可走了,孩子的状态上不了学,也没有更适合孩子的学校去上学,这个时候你就只能置死地而后生,去换一条路。

但是你换一条路的时候,你得到了很多正反馈,发现好像不上学也不会完掉,原来还有很多的路,在这个时候可能就建立了一些信心。有的时候我们是被这些价值观裹挟着走,真正它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你脑子里虽然这样想,但是你遇到很多事情,还是会很容易陷入到一些恐惧和焦虑当中,这些你就一点一点的去破除,它是需要过程的,而我才刚刚开始。

比如说我带她去参加活动,我们俩掉队,最开始还是着急地去追队伍,但我们很快察觉到又进入了之前的那种焦虑状态,这一次我们放弃了寻找集体,去享受错过的风景,坐在树下吃冰,就像我们选择了不上学,在很多人眼里貌似也是错误的,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换一种方式,也有很好的风景。一念放下,万般皆成。

所以破除烙印的第一步,就是先觉察到它,你又有这个想法了,然后把自己拉回来。那天我看到她穿着校服什么的,我觉得要是她在学校好好上学多好,对吧?但是自己养成习惯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念头不行,不能这样想。现在我们已经走在另外一条路上了。不能。

有人说你现在这么支持她,她将来如果真的很糟糕,你会不会又去责怪她?

未来我的想法会不会改变我不知道,但现在我想的是,如果她没有赚钱能力,将来我们一起出去摆个摊儿,卖点东西,一日三顿总还是有吧?我觉得也ok。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呢?

(应受访者要求,卡梅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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