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米德尔马契》:谁在拯救这原本可能更糟糕的世界

厚达950页的长篇小说《米德尔马契》“耸立”在面前的书桌上,等待笔者去打开。虽然久仰乔治·艾略特的大名,知道她是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巨匠,但依然有些许疑惑:

这部讲述近200年前英国乡村生活的小说,它的“厚度”能不能为今天在短视频里流连忘返的老中青读者接受?它既没有意识流也没有蒙太奇闪回的老实巴交的传统叙事方式,能不能吸引今天已经看惯了剧情多次翻转的好莱坞大片和美剧韩剧的年轻人?它的带着古典主义情感的人物能不能找到今天已经日渐“珍稀”的纯文学爱好者?


《米德尔马契》 作者乔治·艾略特 译者陈锦慧 九读·文汇出版社2025-11

读完全书“尾声”的最后一页,笔者释然,再次体会到了“经典”历久弥坚的价值。如果说,与作者几乎同时代的雨果的《悲惨世界》至今没有失去魅力,那么《米德尔马契》亦应魅力依旧。艾略特以她笔下的千姿百态的英国维多利亚的社会镜像,无愧为与查尔斯·狄更斯和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比肩齐名的维多利亚时代三座文学巅峰之一。

所有人都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面对挑战

《米德尔马契》作者乔治·艾略特,名似男性,实为女生。1819年11月22日,英国沃里克郡一个乡村庄园的木匠伊万斯家里传出“哇哇”的婴儿啼哭声,一名女婴降临人世,她被取名玛丽·安·伊万斯。她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对哲学、宗教等有着浓厚兴趣。30年后,长大成人的玛丽·安个性独立,思想进步,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但鉴于当时英国社会歧视女性的旧习依然深重,她取了男性化的笔名“乔治·艾略特”。1859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亚当·比德》问世,广受读者欢迎。


乔治·艾略特,照片摄于1858年

1872年面世的《米德尔马契》,是她的巅峰之作。该小说以19世纪初叶英国乡村小镇“米德尔马契”为故事展开的背景,这是作者从小生活的乡村环境,她对乡村中活跃的各式人物——农场主、贵族、牧师、乡村医生、生意人,乃至各种匠人的生活样貌,都了然于心。

在这个从小熟悉的环境中,她通过多线叙事交织展现不同阶层人物的命运:既有风华正茂决心在医学领域有所创新为人类作出贡献的年轻医生李德盖特,又有抱着一副死脑筋还心胸狭窄死了也不让自己的寡妻幸福的牧师卡索邦;既有年轻聪慧一心想为社区服务的理想主义女性多罗西娅,又有贪慕虚荣还自以为是的少妇罗莎蒙德;既有热衷投身当时英国改革的社会活动家布鲁克和威尔,又有早年犯下错事而被敲诈令其众叛亲离的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既有善良的农场管理者葛尔斯和牧师菲尔布勒,又有卑鄙下流的敲诈者拉夫欧斯(拉夫欧斯不能不让笔者联想到《悲惨世界》中那个贪婪狡诈卑鄙的旅馆老板德纳第,德纳第或许就是拉夫欧斯的法国表兄?)……所有的人物都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面对各自的挑战,既有理想与现实、理性觉醒与传统习俗的冲突,又有人性在善恶之间的抉择和碰撞。

全书情节峰回路转,高潮迭起,为读者呈现了一幅19世纪初叶的英国社会的长卷,有着深刻的思想性和不同凡响的艺术价值。

应当指出的是,《米德尔马契》面世时,作者已推出过《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织工马南传》等一系列成功之作,时年53岁的她正处于创作的巅峰状态。且作者自己也经历了异于常人的感情生活,她与已婚学者乔治·亨利·刘易斯维持了长期伴侣关系,这自然为维多利亚时代所不容,但她不为所动。这些人生经历的印迹,不同程度地融入作者笔下的多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不仅使其对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情感把握格外精准细腻,而且也勇于为女性发出挑战宗教和世俗的声音,此亦赋予了《米德尔马契》超越时代的经典价值。

卢米埃尔兄弟也要惊叹的画面感

如果说,狄更斯以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著称,萨克雷则以辛辣的社会讽刺见长,而艾略特则更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细腻刻画,在人生理想、世俗观念、宗教信仰和个人情感的多重冲突中写出人性的脆弱和桎梏、坚强和升华。


《米德尔马契》目录

在书的第二卷《老与少》中,多罗西娅的丈夫卡索邦第一次见到威尔,艾略特是这么写的:“卡索邦见到威尔有点惊讶,那惊讶之中没有一丝喜悦,但他打招呼时仍然不失一贯的礼貌。威尔则是站起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卡索邦看起来比平时郁闷,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气色显得更暗淡,更苍老。”卡索邦尽管内心没有一丝喜悦,却依然不失礼貌,可谓从表及里写出了这个老牧师的道貌岸然和狭隘内心。但与青春勃发的威尔相比,他的气色却显得“更暗淡、更苍老”。接下来,她继续写道:“不过,这也可能是跟年轻的威尔对照之下产生的效果。威尔给人的第一印象有如阳光般耀眼,这使得他多变的表情更显生动……他快速转头的时候,发丝仿佛能甩出光线,有些人觉得这种光芒肯定是天纵英才的象征。反观卡索邦却是暗淡无光地站在原地。”毫无疑问,能感受到这强烈对比的,不仅是读者和多罗西娅,内心冲击更强烈的,一定是卡索邦自己!

他不仅自己内心知晓投注了其毕生心血的《神话学要义》,已为时代所淘汰,其实并无一丁点儿价值,他以所谓的高深理论堆砌起来的尊严(现在称为“人设”)已悄然崩塌;而且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位年轻人的威胁:他只能以艰深晦涩行将就木的“学问”吸引妻子,而威尔浑身散发出的却是澎湃的生命力,并能给予他的妻子他从未给予过的幸福!总之,威尔的出现,对他来说是更为致命的一击!

艾略特不仅人物描写极为出色,还堪称悬念大师。在书的第五卷“死亡之手”里,卡索邦逼多罗西娅承诺“等我将来死了,你会照我的意愿行事”,而多罗西娅“已经猜到丈夫的意愿会变成她的另一套枷锁”,因此迟迟不敢允诺。次日一早,卡索邦独自到紫杉步道里去等待多罗西娅给他答复。读到此处,笔者已经猜到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是她丈夫的耳朵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了”,此章到此戛然而止!但笔者怎么也没有猜到,这个所谓的丈夫竟然在他遗嘱附加条款里写下“多罗西娅如与威尔结婚,就会失去全部财产”,卡索邦活着时要掌控妻子的一切,死后还要剥夺妻子的幸福,此人人格何其卑劣!

最初,多罗西娅和威尔对这个有着法律意义的遗嘱条款,不得不屈从,但人性的追求如同天道般不可违逆。在第八卷“日落与日出”中,全书渐渐走向高潮。艾略特将多罗西娅和威尔见面的场景设置在多罗西娅自家庄园的图书室里,而此刻,天地间的一场暴风雨正要袭来。“他们默默站着,没有看对方,而是望着在强风中摇晃的常青树,树叶浅色的背面衬着越来越黑暗的天空。威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待暴风雨的到来,因为风雨一来,他就不需要急着离开。树叶和细枝被吹得满天飞舞,雷声渐渐逼近。光线越来越昏暗,这时突然一道闪电,他们惊吓之余看向对方,相视而笑。”

在暴雨袭来的时刻,两人内心的激情也在奔涌,开始互诉衷肠,“他说话的时候,闪电的强光划过天际,让他们看清对方的模样。那光线像绝望的爱那般惊悚。多罗西娅快速从窗子旁躲开,在她背后的威尔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握着手站定,像两个孩子,望着窗外的暴风雨。啪啦一声,响雷在天空中奔腾而过,大雨倾泻而下。他们转身面对彼此,威尔刚才的话言犹在耳,两人都没放开手。……她的嘴唇在颤抖,他的也是。没有人知道谁的嘴唇主动去碰触另一个人的,但他们在颤抖中亲吻,之后又立即分开。雨水仿佛愤怒的精灵,凶猛地拍击窗玻璃,疾驰的狂风紧随其后。”

尽管如此,两人依然没有下决心走到一起。此生的命运只能屈从卡索邦留下的枷锁吗?人物情感跌宕起伏中,威尔炸雷般地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他突然一阵惊呼,像面临酷刑的威胁,跳起来说:“不能这样!……将别人拆散就跟杀人或其他恐怖罪行一样要人命。”他又大喊,“生命因为小事被残害,叫人难以忍受。”……“噢,我受不了,我的心会碎掉。”多罗西娅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激烈的情感冲破言语的阻碍,眼泪也夺眶而出,扑簌簌掉下来。“我不在乎财产,我讨厌我的钱。” 下一瞬间威尔已经来到她身旁,将她搂在怀里。

两人终于冲破了世俗和法律的藩篱。笔者不能不赞叹,整个描写太有层次感和画面感了。风、雨、雷、电、光线,都加入了进来,音效皆备。卢米埃尔兄弟的第一部电影《工厂大门》,在艾略特已谢世的1895年才上映,她生前无缘感受电影的魅力,但这场描写完全可以给导演斯皮尔伯格或李安拿去做电影文学脚本。

《悲惨世界》没过时,《米德尔马契》亦如是

李德盖特也是书中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他和威尔、多罗西娅、玛丽和弗列德一样,身上寄托了艾略特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期许。李德盖特“在巴黎求学时就打定主意,回国后要在乡镇执业,担任一般治疗师”,令人恍觉是200年后中国沿海地区著名医学院毕业后立志要去边远地区做乡村医生的志愿者。更可敬的是,“在他职业生涯的这个特定阶段,有件事倒是相当值得赞赏:他不打算效法某些慈善家,一面揭发别人的假药,一面靠有毒药水发财致富;或跟人合伙经营赌场,好让自己有足够的闲暇,扮演社会道德的守护者。他决定从自身开始改革,这不但是他能力所及,而且比证实解剖学上的假设更容易。其中一项改革就是严格遵守最新颁定的法规:只开处方,不提供药品,也不收取药商给的抽成。对于一个选择在乡镇地区担任治疗师的人来说,这是创新做法,医界同业肯定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无礼批判。”果然如此,李德盖特因此一到米德尔马契,就成了当地庸医们同仇敌忾的共同的敌人。

“只开处方,不提供药品,也不收取药商给的抽成”,这样的医生即使在今天的某些经济发达的国家或地区是不是也十分难得?艾略特怎么忍心这位带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人竟然被生活的浊流吞没?即使在他陷于失败的婚姻的泥淖,又无意中卷入拉夫欧斯死于布尔斯特罗德家中的风波,备受社会猜忌而焦头烂额之际,艾略特依然要为他指点迷津助他走向光明。于是,如天使圣徒一般善良的多罗西娅走进了李德盖特貌合神离的家,与想夺走威尔的李德盖特的妻子罗莎蒙德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那场谈话,就如《悲惨世界》中送烛台给冉阿让的米里哀主教一样,以坦荡的胸怀、高尚的人格拯救了对方的灵魂。

书中的人物如农场管理者葛尔斯、牧师菲尔布勒,纯朴善良的农家女玛丽,以及浪子回头的弗列德,在艾略特的笔下都绽放出人性的光芒和理想主义的彩虹。这理想主义并非没有源头:发端于18世纪60年代的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在19世纪40年代已基本完成,人类从此进入了“蒸汽时代”,蒸汽机如同魔法一般唤醒了潜藏在英伦三岛脚下的生产力;而18世纪末(1789年)爆发于巴黎的法国大革命,其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理念已传遍欧洲大地,这都为欧洲知识分子的历史哲学观奠定了乐观主义的基调,相信历史会不断进步。而作为女作家的艾略特,在此基础上更多出一份对人性真善美的信念和坚守。

放眼当今这个从无人机、超高音速导弹到高额税收的各种战争打个不停、政客们花样百出、AI写论文比人还要快的世界,再读读艾略特在全书结尾写下的这段话,更觉隽永绵长:

“她(多罗西娅)敏锐的心灵依然存在于后世中,只是未必处处可见。她的人格就像被居鲁士分流的那条河,最终消隐在地球上的不知名溪流里,但她的存在对周遭人的影响却是难以估计地深远。因为这个世界之所以越来越好,部分取决于不起眼的行为。你我的时代之所以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多半要感谢那些诚恳敦厚的小人物。他们在世时不追逐名利,死后安息在乏人问津的坟冢里。”

换做今天主流媒体上的金句,就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最伟大”。是的,除了高贵的人性,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