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恒祥
每当《北国之春》的旋律响起,那舒缓的节奏,淡淡的忧伤,便会令我深深地共情。其中,有这样的歌词,印象特别深刻: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父子之间,是没有多少话要说的。相生相克,很少有说不完话的父子关系。歌中的父子,一辈子的话也说尽了,此时,雕塑一样对坐,遥望远方的大海。时间仿佛停止,岁月静好,刻在他们的脸上。
小时候跟父母无话不谈,但是,成年之后,跟父母也会没话说。电话那头是爸妈,电话这头是你:“吃了吗”“挺好的”“没啥事,就问问”……短短几句,对话就陷入了沉默的尴尬。这是一篇情感文章里的分析: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你;你的世界很大,大到无法跟他们解释清楚。于是,关心变成了说教,对话变成了对峙。我们不是不爱了,只是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在各自的世界里爱着对方。你用沉默保护他们,他们用唠叨守护你。这份爱,沉重又无奈。
没话说,有时候是安静的美好。那时,我在外地工作,每次从外地回家,我跟父亲也是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但我们的感情很深很深。他伺候脑血栓卧床不起的母亲十年,母亲身上没有褥疮,真是奇迹。整整十年,父亲不叫苦不叫累,在我看来,他称得上是伟大的丈夫。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父亲突然也起不来了。我回家看望他,见他如此景况,转脸泪如雨崩。
前几天跟几个老友相聚。谈起个人情感,有一老友说,他和前妻逛街,出门一百米就会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平时也没有话说,一说话,准会吵架。后来,果然没有走下去。没话说的夫妻,不会走远,携手白头,只能说一种海市蜃楼的幻想。

我极赞同朱光潜先生的态度。他说:“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也。”这话真是说到了根子上。对着有趣味的人,谈话是一种享受,如登山,沿路皆有风景;即便一时无话,也只是像走至一片开阔的平地,可以一同歇歇脚,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能感到朋友间的无上至乐。那时的“没话说”,是一种丰盈的沉默。而对着无趣味的人,谈话便成了劳役,那沉默,自然也就是贫乏的、煎熬的。
没话说的夫妻,日子难熬。而没话说的朋友,也很难相处。鲁迅在北平时,有同事黄某,人并不坏,只是无趣。鲁迅日记中,记录他去拜访鲁迅有三次。同处一室,每每相对,鲁迅便觉困苦。为着人情与礼数,总需寻些话来应酬,诸如“今天天气……”之类。话说出口,如石子投入枯井,连个回声也无,只得自己再费力去捡起来,另抛一个。几个来回,精神便疲惫不堪,倒比写一篇文章还累。这又是一种“没话说”,并非因了隔膜,而是源于精神内核的干涸与无味。话,成了维持表面温度的炭火,须得时时吹着,一停,便冷了,而吹火的人,是极累的。这大约是鲁迅笔下最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一了。
提到鲁迅的没话说,还有一例。《故乡》里,那位曾经在月光下看守瓜田,会讲“獾猪、刺猬、猹”的活泼少年闰土,与归乡的“我”重逢了。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地叫道:“老爷!……”于是,“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们就此无话可说了。一道无形而厚韧的墙——身份、阅历、岁月垒成的墙——已隔在中间,所有关于过往的温馨记忆,都被这声“老爷”撞得粉碎,余下的,只有填不满的、空洞的沉默。
那份陌生,仿佛两条交汇过的溪流,各自跋涉了千山万水,所携带的泥沙、养分、气味都已不同,再也融不到一处去了。所以,我常想,故乡,存在心里才是最美好的寄托。近乡情更怯,怯的内涵很多,其中应该就有“没话说”的因素吧。
“没话说”的境地,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少年时的朋友,成年以后再见面,中间已经横着一道壁,彼此看得见,却不可及。心里翻腾着万千言语,到了嘴边,都自知是徒劳,于是索性沉默。这沉默里,有怅惘,有回忆。另一种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相同点,也可以说是“型号不同”,中间是一片荒漠,并无阻碍,却空无一物,无景可赏,无趣可寻。这沉默里,便只剩了空洞与疲惫。
没话说,不如不说。不让话掉在地上,是需要费尽心力去“接”的,那强扯来的话题,像不合脚的鞋子,每一步都走得别扭而生疼。我喜欢顾城在《门前》一诗中所写的情景: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样子,应该是:相处舒服,无言也暖。如此一想,人生在世,能得一二人,对坐而无言却不觉得尴尬,实在是一种福分,也是一种境界。有时,没话说,便让它没话说罢。承认这份沉默,正视这份尴尬,反倒比用虚伪的热络去填充它,要来得真实与坦然一些。毕竟,精神的荒原,不是靠几句零落的寒暄便能开垦成绿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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