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坡留云录】故友 | 戴明贤



暮秋遣兴(国画)戴明贤

故友张泽鑫,笔名若翔,黎平人,有侗族血统。一头浓黑卷发,面貌恰似三国演义中的关羽:凤眼蚕眉、面如重枣。只少了五绺髯。生长于侗族地区,对侗族文化热爱又熟悉。一九五八年以贵州梆子和文琴坐唱为基础,创建黔剧,亮相剧目《秦娘美》(后又拍电影公映)所根据的侗族传说,就是他最先发掘整理。六十年代初,三农经历大灾难后恢复元气,省里组织写作队伍进村采风,我和他都被抽调,同在一个瓦窑师傅家中对榻而眠数月。他豪宕开朗,熟悉农村生活,对一些组友的谨小慎微很不屑。晚上对着荧荧煤油灯,他就给我讲迷人的侗胞生活习俗,行歌坐月、斗牛赛歌、扎木排沿江直下洞庭湖、为年轻人种一坡黄瓜供他们打黄瓜战过黄瓜节、密集木寨容易失火而不追究问责(“烧村不赔村,烧寨不赔寨”,只是闯祸者自觉惭愧移居外乡,数年后还可再迁回来)等等,令我无限神往。一天晚饭后他拿过我的二胡自拉自唱,粗犷的歌声引来房东瓦窑师傅,说与湖南老家的调子完全相同,引起乡愁,回忆少小离家出外谋生,父亲十字赠别:闹人的莫吃,害人的莫做。弹指数十年,钩起老泪荧荧,老伴唤来宠孙才把他连劝带拉诓去休息。后来泽鑫因妻子临产请假回黎平。他曾经自得地告诉我,大儿名岳,取山不见山;二儿名泉,取水不见水;这回生女儿要起名红叶。我问如果又是儿子呢?他说绝对是女儿。后来真的生了女儿。妻子过完产假,泽鑫又回写作组。不久城市开始“四清”,写作组仓促撤回省城,随即各回原工作单位。“四清”未了“文革”接踵而至,我也下放乌蒙山区,与泽鑫就失了联系。几年后局势有所舒缓,有机会打听消息时,才知道他失足跌下山谷,去世数年了。

泽鑫在灯下教我学会一首关于秦娘美的侗歌,另一首没学会。他先是哼唱了一遍,很好听,要他翻译歌词,他为难说不好翻译:“心啊,淡淡的……”我说好得很呀!前不久从一本介绍侗歌的书上发现了这首歌词,译作“暗淡的心情”,味道差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国画)戴明贤

故友杨国勋,湖南凤凰人。父亲是当地老画家老教师,沈从文、黄永玉都做过他学生。我曾见沈先生给国勋的一封回信,称国勋学兄。国勋还替一位朋友向黄先生也求得过一幅画。我第一次去国勋家,见墙上挂一幅泼墨山水中堂,署国勋名,他说其实是父亲的作品,在他少年离家谋生时,交给他作为求职“敲门砖”。黄永玉说凤凰人有一种渴望远行的宿命。好像真是如此。国勋擅画戏剧人物,笔墨老辣,造型冷峻。同为画戏高手,关良稚拙,叶浅予锋利,马得俊逸,韩羽奇诡,国勋如老吏断狱。各臻其妙。以戏曲人物作针砭时弊漫画,是国勋绝活。《秦香莲告状》画包龙图对秦香莲说:你告陈世美杀妻灭子的诉状我已批送陈世美了,回乡听候判决去吧。秦香莲大哭:好糊涂的青天大人呀!这帧漫画道出人民心声,在贵阳晚报《刺梨》副刊发表后,全国多家报刊竞相转载。他创办的《刺梨》《蔷薇》两个漫画副刊,将当时健在的全国著名漫画家网罗殆尽,影响极大。可惜国勋享年不永,没有享受到向往半生的专业绘画生活。调贵阳书画院年余,即因脑溢血过世,未及六十周岁。国勋与马得先生交好,我也因之结识高先生,得过他一幅钟馗和多种画册。

故友何礼谦,作画但署何二。初在被服厂务工,因善国画为工艺美术研究所接纳。于宣纸揉皱抚平后画花鸟;后攻山水,调书画院任专业画家。画风孤寂冷峭,不合时宜,平生无一件作品入选大小展览。自言儿时顽劣无比,与其兄被邻里呼为二孽障。后言行举止循循然,仍多有特立独行之处。脸庞刻削,双颊深凹,皮肤黧黄,稀发后披,瘦躯着时髦西服,长腿蹬细轮跑车,俯胸抬头,驰骋闹市。我妻曾嘱他慎莫夜深过街,难免遇上坏人,他笑说不妨,我这样子只有他害怕的。作派与画风相异,有如北极赤道。享年亦不到七十。两次婚姻,无子女。后妻赵远东与他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也能作写意花鸟,趣味不俗。

故友廖公弦,绥阳人,诗才卓异,任何题材到他笔下,必有独到的构思与表现,语言洗练,音节宛转。如刻画初恋心态:“想敲门,心颤抖/想回去,脚不走/呆呆站在这门口/很久,很久……/站着虽难受/进去更别扭/话,难开头/找个啥借口?/想她猜透/怕她猜透/唉!一向胆子大/唯独这时候……”某年参加由艾青率队的诗人代表团访泰国,街头见幼童玩蟒、观者拍照:“八尺长的蟒/缠两尺高的人/天气暖和暖和/脊梁冰冷冰冷/给他十铢钱/就可摄个影/摄下他六岁的年龄/摄下他无语的声音/摄下一首热肠诗/摄下四只冷眼睛。”众人闲谈,有人说起他们那里盲人算命大行其道,公弦应声说:光明向黑暗求助。这种敏感冷隽,是公弦其人其诗的特征。清人吴乔《围炉诗话》喻素材为米,写成散文如炊米为饭,可以充饥;写成诗如酿米为酒,可以醉人。公弦就是特级酿酒师。袁中郎称赞一位朋友的诗“鲜妍如花,淡冶如秋,葱翠如山之色,明媚如水之光”,恰可移用于廖诗。公弦少年成名,很多诗作传诵一时。他善于作哲思性的深刻思考,又能用洗练冷隽的语言表达,是许多以晦涩掩盖肤浅的现代派诗歌所不能比拟。可惜享年不永,病逝于诗思正臻深邃的六十三岁。

某年听闻一件实事。吾黔一所中学校,致函一位湘籍旅京书法家,求书校名。函中说校处贫困地区,执行大师润格有困难,只能略致薄酬以申谢忱。书家回函说,既是贫困地区,随便找个人写就行了。茅草房里面摆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不般配的。我听说此事,骇笑此喻新鲜。老友刘学洙先生是资深记者,听后义愤填膺,写为杂文,标题“茅草房与意大利真皮沙发”,刊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今天偶然忆及这段掌故,而学洙兄和那位书家均已故世有年了。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12月05日 11:39[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