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巷口,怀念爆米花的老头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佝偻的肩头。巷口的老槐树下,那个我童年里最温暖的身影,在茫茫白色中,凝固成一座孤独的雪雕。他袖着手,腰背弯得几乎贴紧地面,面前的爆米花机蒙着薄雪,黑黝黝的铁皮在雪光里泛着冷光。记忆,瞬间被那声熟悉的“轰”响拽回,拉回那些寒风刺骨却满是香甜的旧巷岁月。
鄂南的冬天冷得彻骨,凛冽的风像锋利的刀刃,刮在脸上带着生疼的凉。我家住在下马石一条墙皮斑驳的旧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墙角总堆着半融的积雪。日子清苦,却藏着简单纯粹的快乐——冬日里最盼的,便是巷口那声震彻耳膜的“轰”响,那是卖爆米花的老头来了。
老头的模样在记忆里晕着暖光,身形佝偻如老槐,脸上的皱纹像巷口的青石板纹路,深一道浅一道,却被岁月磨得温润。最难忘他的眼睛,浑浊却明亮,像冬夜巷口的灯,透着温和与藏不住的坚毅。他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磨出毛边,领口缝着补丁,戴一顶灰扑扑的旧棉帽,帽檐下露出几缕花白头发。挑着的担子一头是黑黝黝的爆米花机,锈迹如老人斑爬满铁皮,每道纹路都浸着时光的重量;另一头是装炭的麻袋与风箱,风箱拉杆被磨得光滑,泛着木头的油光。
每次他来,老槐树便成了巷口的中心。我一听见风箱“呼嗒呼嗒”的声响,便丢下毽子或连环画,踩着积雪飞奔而出,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家境贫寒的我,手里攥着母亲给的几毛钱,纸币被捏得温热发皱,那是能换来满口香甜的珍宝。
老槐树下早已围了一圈孩子,冻红的小脸上满是期待,鼻尖挂着细密汗珠。老头蹲在炭炉旁生火,旱烟袋斜别在腰后,烟丝的焦香混着炭火的暖气息,在冷空气中弥漫,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嗅觉记忆。他左手摇着爆米花机手柄,“嘎吱嘎吱”的声响规律沉稳,右手拉风箱,“呼嗒呼嗒”的节奏与摇柄声交织。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橘红色的光映红了他的脸庞,也映红了我们睁得圆圆的眼眸,睫毛上沾着的雪粒都闪着光。
“囝崽们,再退远点!”老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赶忙往后缩,脚后跟踩着积雪挪动,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台黑铁皮机器,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见他起身时膝盖“咔嗒”一响,稳稳提起爆米花机,对准粗布口袋,双手按住机盖,脚下猛地一踩——“轰!”
巨响震得巷口积雪簌簌掉落,老槐树枝丫都晃了晃。白花花的爆米花如潮水般喷涌而出,热气裹挟着质朴的香甜,劈头盖脸将我们淹没。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布袋,连寒风都忘了躲。
轮到我时,我踮着脚尖递上几毛钱,指尖冻得有些僵硬。他接过钱,粗糙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掂量,没说话,只是用木瓢往我的纸包里多舀了一大勺,还轻轻拍了拍,让爆米花堆得像座小山。“拿着,趁热吃。”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暖意。我捧着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爆米花,迫不及待捏起一颗塞进嘴里,脆生生的口感在舌尖炸开,甜香混着淡淡的焦香,那是当时我能想象到的世间最美味的滋味。
老头话语不多,却总对我们格外宽厚。有孩子钱不够,攥着一两毛钱红着脸不肯走,他便笑着舀一勺塞进对方手里:“下次再给。”巷尾的孤寡张婆腿脚不便,每次他收摊前,总会特意舀出满满一瓢,用油纸仔细包好,亲自送到张婆家门口。张婆推着不肯要,他便把纸包往门槛上一放,沙哑着嗓子说:“趁热吃,香。”说完转身就走,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拐角,留下张婆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温热的爆米花,眼里闪着泪光。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巷子里的地痞“三秃子”醉醺醺闯过来,双手叉腰喊着要收“保护费”。老头正低头添炭,闻言只是眼皮抬了抬,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没听见。“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三秃子恼羞成怒,一脚踹在炭炉上,炭火“哗啦”泼了出来,火星四溅,落在雪地上滋滋作响。我们吓得四散躲开,有胆小的孩子已经哭出了声。
可老头却没动,缓缓站起身。他身形依旧佝偻,却不知为何,那一刻在我们眼里竟格外高大。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三秃子,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令人胆寒的威严,像老槐树的根,沉稳而坚定。三秃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着,骂骂咧咧丢下一句“下次再跟你算帐”,灰溜溜地跑了。老头弯腰捡起炭炉,拍了拍上面的雪,重新添炭生火,摇柄“嘎吱嘎吱”的声响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那一刻,我望着他佝偻却挺拔的背影,心里满是敬佩——这瘦弱的老人心里,藏着何等坚韧的力量。
后来我渐渐长大,步入中学,学业愈发繁忙,买爆米花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放假回家,只要听到那声熟悉的“轰”响,依旧会情不自禁地跑出去。老头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更白、背更驼了,看见我便笑着多给些爆米花,简单叮嘱几句“好好读书,别贪玩”。我也会站在一旁陪他说几句话,问问他的近况,他总说“挺好的”,眼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单。
直到那个雪下得格外大的冬天,我放学路过巷口,又看见他的摊子。雪花像鹅毛似的往下落,他独自坐在小板凳上,周围没有一个孩子,雪花落在他的棉袄上、棉帽上,积起薄薄一层,活像个雪人。我走上前打招呼,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笑着说:“今天雪大,孩子们都在家呢。”我望着他愈发驼的背、更深的皱纹,才知道他儿子在外地打工,几年都不回一次家,他独自一人靠着这个爆米花摊维持生计。“习惯这儿了,”他望着老槐树,声音有些飘忽,“这儿有老邻居,有孩子们的笑声,看着他们吃爆米花的模样,心里就踏实。”他的话质朴无华,却让我忽然读懂了他孤独中的坚守——那是对生活的热爱,也是对时光的眷恋。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老头,我都会多陪他说说话。他没什么文化,却深谙人生道理,总叮嘱我们“先做学生后做先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善良待人,珍惜当下的日子,别等错过了才后悔”。这些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冬日的暖光,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再后来,我远赴外地工作。大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让我应接不暇,忙碌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常让我疲惫不堪。那些加班到深夜的时刻,那些独自走在街头的寒夜,我总会想起家乡的爆米花老头,想起那声“轰”响,想起满口香甜与旱烟混合的气息——那是童年的纯真,是家乡的温暖,是他给予的毫无保留的关爱。
有一年春节回家,刚进巷子就听见熟悉的“轰”声。我兴奋地跑过去,老头的摊位前围满了人,有当年的小伙伴,也有带着孩子的邻居。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笑着喊:“你都长成帅小伙了,好久没见!”我挤到摊位前,买了一包爆米花,塞进嘴里的那一刻,熟悉的香甜瞬间将我包裹,仿佛一下子拉回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他依旧多给了我满满一勺,笑着说:“尝尝,还是老味道。”
只是人生聚散终有时,岁月的脚步从不停留。那年冬天,老头突然去世了。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我正在外地加班,手里的文件滑落在地,悲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他的善良、坚强与温暖,仿佛还在眼前触手可及——那佝偻的身影、沙哑的声音、温热的爆米花,还有雪地里那座孤独的“雪雕”。我赶回家参加了他的葬礼,巷子里的人都来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带着孩子的年轻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舍。这个平凡的卖爆米花老头,用自己的一生,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与喜爱。
如今,巷口再也没响起过那声熟悉的“轰”响,老槐树依旧静静立在那里,枝丫上的积雪一年又一年堆积、融化,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我在城市里见过不少爆米花摊,超市里的奶油爆米花香气浓郁,却总让我想起老头旱烟袋的气息。那错位的嗅觉记忆,像一条无形的线,将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提醒着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又是一年冬天,窗外飘起了大雪。我坐在窗前,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又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在老槐树下忙碌,又听见那声震彻旧巷的“轰”响,又闻到那混合着炭火、旱烟与爆米花的独特香气。原来有些记忆,早已深深扎根在心底,任时光流转,永远无法磨灭。那个平凡的爆米花老头,用他的善良与温暖,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童年,也照亮了我往后的余生——让我明白,生活中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物质的丰裕,而是人与人之间纯粹的关爱与温暖,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平凡却真挚的感动。
补碗匠的沉默与我的怀念
窗外,南方的冬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不锈钢的雨棚,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这声音,不像雪落无声,反倒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记忆的帷幕上,引出另一段尘封的旧事。那关于爆米花的、炽热而香甜的记忆深处,其实还蛰伏着另一个与之截然相反的身影——沉默的补碗匠,李爷爷。
若说爆米花老头是冬日巷口一团移动的、温暖的火焰,用那声“轰”响点燃了整个童年的喧嚣与甜蜜;那么,李爷爷便是墙角一片凝固的、清凉的阴影,他用一种近乎于无的静默,修补着那些破碎的瓷器,也修补着生活本身那不易察觉的裂痕。
李爷爷的摊子,就在爆米花老头老槐树对面不远处的屋檐下。那是一处终年不见阳光的角落,背阴,潮湿,墙根长着滑腻的青苔。他总是在那里,仿佛是从那面斑驳的旧墙里生长出来的一部分。一张老旧得看不清本色的木桌,几把形状各异的钳子、钻子,一个小巧的脚踏式金刚钻床,还有一盒盒按大小、颜色分门别类码放好的铜钉、铁钉,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他的人和他的营生一样,充满了“补”的意味——修补残缺,使之重圆。
巷里老人偶尔闲谈,会提一句李爷爷原是大户人家的手艺人,祖上专给官窑补瓷,一手锔活曾是十里八乡的绝艺。听说他中年遭了变故,家道中落,亲人离散,从此便敛了所有言语,只与碎瓷、铜钉为伴。那些闲言碎语像风过墙头,轻轻浅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只从他偶尔凝视旧瓷的眼神里,能瞥见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他极瘦,极高,却不是爆米花老头那种因劳作而佝偻的瘦,而是一种像竹竿般挺直、却又缺乏水分的干瘦。脸上几乎没有肉,颧骨高高耸起,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紧贴着骨骼,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线条。他很少笑,甚至很少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视线长久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包括对面那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和孩子们的欢叫,都与他无关。他沉默得像一口古井,你丢下任何话语,都听不见回音。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自然是更偏爱爆米花老头的。他的到来意味着节日的狂欢,是感官的盛宴。而李爷爷,则代表着一种我们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闷与无趣。我们偶尔会揣着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爆米花,聚在他的摊子前几步远的地方,一边嚼得满嘴香甜,一边带着几分好奇与戏谑,观察这个“怪人”。
有一次,我兜里的玻璃弹珠没揣稳,“叮铃”一声滚到了他脚边。那是我最宝贝的一颗,通透得像块小水晶。我慌慌张张想去捡,却又怕惊扰了他,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没想到他竟停下了手中的小锤,垂着眼帘,用那双布满青筋、指腹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将弹珠往我这边拨了过来。动作轻得像拂去桌角一粒尘埃,眼神始终没离开过桌面的碎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劳作中的一个无意间隙。我捡起弹珠,小声说了句“谢谢李爷爷”,他没应,只是手指微微一顿,便又继续低头忙活,那“叮叮”的锤音,依旧沉稳而规律。
看他是如何接过一只摔成几瓣的青花瓷碗。他从不多问,主家简单说明情况,他便点点头,用那双青筋毕露、却异常稳定的手,将碎片在桌上拼凑、对齐。然后,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桌面上,用一把极小极尖的镊子,蘸上一点自制的膏灰,小心翼翼地抹在裂缝处。接着,便是那最具仪式感的一幕——打锔钉。
他脚踩钻床的踏板,那弓弦便带着一根小小的金刚钻头,“嘶嘶”地旋转起来,声音细微而绵长,像春蚕食叶,又像秋虫低吟。这声音与对面风箱的“呼嗒”、爆米花机的“嘎吱”以及那声“轰”响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那片角落里,它自成一方天地。他在碎片两侧需要锔合的位置,用那旋转的钻头,精准地刻出两个小凹槽。力道必须恰到好处,深一分则碗穿,浅一分则钉不牢。我们屏息看着,只见他全神贯注,呼吸都似乎停滞了,只有那双眼睛,在那一刻会迸发出一种极亮的光,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那小小的钻尖上。
钻好孔,他便从盒子里选两枚大小合适的、打造成梅花或叶片形状的铜钉,用一把小锤子,“叮、叮、叮”,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将铜钉的两脚嵌入凹槽,把碎片牢牢地“铆”在一起。整个过程,他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除了那“嘶嘶”的钻声和“叮叮”的锤音。完工后,他会用一块湿布细细擦拭,那原本破裂的碗盏,便在那一排排小巧精致的铜钉连接下,恢复了原状。那些金色的锔钉,沿着裂缝蜿蜒,像一道道愈合后的伤疤,非但不显丑陋,反而给素净的瓷器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饱经风霜的韵味。
那时不懂,只觉得这活儿太过精细,也太费时间,挣的恐怕还不如爆米花老头多。我们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钱去补一只破碗,而不是去买只新的。母亲曾拿一只裂了的搪瓷缸去补,李爷爷也是那样沉默地接手,沉默地干活。补好后,母亲付钱,他接过,看也不看就放进一个旧铁盒里,依旧没有一句话。
直到有一次,巷尾的张婆,就是那个常受爆米花老头关照的孤寡老人,捧着一只摔成两半的白瓷茶壶,颤巍巍地来到李爷爷摊前。那茶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釉色温润,壶身上画着几枝疏朗的梅花。张婆的眼睛红红的,絮絮叨叨地说,这是她老伴生前喝茶用的唯一一把壶,跟了他一辈子,今天自己不小心……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
李爷爷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沉的、物伤其类的理解。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两片碎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将碎片在手中摩挲了许久,仿佛在感受那上面的温度与故事——或许,他也曾有过这样一件承载着全部念想的旧物,在岁月里碎过、补过。
那一次补壶,他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选的是最小巧、样式最古朴的铜钉,沿着裂缝,巧妙地锔出了一枝梅花的形状,与壶身上原有的画意竟遥相呼应。当他把补好的壶递给张婆时,张婆捧着它,像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嘴角却有了笑意,连声道谢。李爷爷只是摆了摆手,第一次,我听见他发出了一个极轻的音节,像是“嗯”,又像只是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捏着半包冷掉的爆米花,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忽然有些明白了。爆米花老头给予的,是即时、慷慨的甜蜜与温暖,是一种向外迸发的生命力;而李爷爷守护的,是内敛、深沉的记忆与情感,是一种向内凝聚的坚韧。他修补的,何止是碗盏,更是人与物之间那份无法割舍的羁绊,是清贫岁月里一份“惜物”的深情,是像张婆这样的老人,赖以寄托哀思与活下去的精神凭依。
他的沉默,不是孤僻,也不是麻木,而是历经世事后的沉淀——那些说不出的伤痛与牵挂,都化作了指尖的专注与谨慎。他的活计,是在残缺中创造另一种完整,在破碎中重建秩序与美。那一声声“叮叮”的轻响,是在为那些沉默的器物,也为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举行一场场微小而郑重的愈合仪式。
后来,和爆米花老头一样,李爷爷的摊子也消失了。塑料制品、不锈钢餐具大量涌入生活,东西坏了就扔成了新的习惯。没有人再需要补碗补壶了。他消失得比爆米花老头更悄然,仿佛一夜之间,就连同他那张旧木桌、那个脚踏钻床,一起融入了那面斑驳的墙壁,再无痕迹。有人说他回了乡下,也有人说他去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做着没人稀罕的锔活。
如今,我坐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面对着一件不小心摔裂的紫砂杯盖,束手无策。这座城市里,早已找不到补碗匠了,也再寻不到那样肯为旧物倾心的温柔。我常常怀念李爷爷,怀念他那双稳定如山的手——那只曾轻轻为我拨回弹珠的手,怀念他那双凝视器物时亮得惊人的眼睛,怀念那“嘶嘶”的钻声和“叮叮”的锤音,更怀念那个慢下来的、懂得珍惜与修补的旧时光。
窗外雨声未歇。我仿佛看见,在对立于爆米花老头那团火焰的、记忆的另一个角落,那片永恒的背阴处,沉默的李爷爷依然在那里。他俯身于他的木桌,就着一片清冷的光,正将一道金色的锔钉,精准地嵌入时光的裂缝里。他补好了张婆的梅花壶,补好了母亲的搪瓷缸,似乎,也正在试图修补我此刻,这无处安放的、关于故乡与往昔的,那一丝怅然的裂痕。而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锔痕,终究成了我最珍贵的怀念,刻着旧光阴里的温软与坚韧。
李爷爷,我多想再看一眼你专注的模样,再听一次那“叮叮”的锤音。多想问问你,那些年沉默的时光里,你是否也在借锔钉修补自己的心事?多想告诉你,如今我终于懂了,你的沉默从不是冷漠,而是最深沉的温柔;你的锔活也不只是手艺,而是岁月里最珍贵的坚守。还有那颗被你轻轻拨回的弹珠,至今仍在我记忆里发光,提醒着我那份未曾言说的善意。这跨越山海的怀念,你能听见吗?就像当年那声极轻的“嗯”,悄悄落在时光里,从未消散。(浪子文清)
作者简介:浪子文清,本名邓乾安,笔名文清。湖北阳新县人,诗人、书法家。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网络作家。
责任编辑:韩璐(EN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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