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鸳湖曲》是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号梅村)的代表作之一,以嘉兴南湖(又名鸳鸯湖)为背景,通过描绘湖畔著名府邸的兴衰,抒发了对故国沦亡、朋友遭难、世事无常的沉痛感慨。全诗语言婉丽,意象凄美,融个人遭遇与家国之痛于一体。以下是诗歌的全文: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
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
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
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
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
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
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待归桡。
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
中散弹琴竟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
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难留。
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
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偷窥老兵怒。
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
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
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
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
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
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吴伟业的《鸳湖曲》,远非一般的山水感怀之作,它是用锦绣文字包裹的一颗破碎心灵,是明清易代之际一代知识分子对集体命运的深刻反思。全诗以嘉兴南湖(鸳鸯湖)为舞台,以友人吴昌时的园林兴衰为线索,通过今昔盛衰的极致对比,深刻揭示了在时代巨变中,汉族士大夫所面临的精神困境、道德挣扎与幻灭之感。
绮丽的繁华旧梦
诗篇的前半部分,吴伟业以浓墨重彩之笔,描绘出一幅秀丽的嘉兴南湖春景图,同时记述了一段作者在烟雨江南泊舟流连的美好往事。他曾在十年前的1642年拜访复社成员吴昌时,受到吴的热情接待,并参观了吴的豪华府邸勺园,见识了嘉兴南湖的美丽风光。
前面八句所描绘的景色极富江南地域特点,同时暗扣南湖和烟雨楼的名声。
接下来十二句刻画吴昌时宴客时的奢华排场和戏曲歌舞场面。
这里的“主人”即指吴昌时,他和作者吴伟业是同年的进士。从“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到“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极写吴昌时勺园的歌舞戏曲之盛,反映了明末江南地主的奢靡生活,而“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的狂欢,则暗写了嘉兴鱼米之乡民间的富庶。同时这种醉生梦死的狂欢,也预示盛极而衰的末世图景即将出现。这段描述写得非常富艳,但前面越是富丽,就越发衬托出后来繁华破灭的失望与悲凉。
士人的道路选择与命运浮沉
诗歌的转折点,出现在“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数句。
前四句写吴昌时赴京为官,参与政治斗争。吴昌时为了达到政治目的,曾结交宦官和权贵,遭到“勾结宦官”“招权纳贿”的弹劾而被处死。对于一个平时高调生活、享尽荣华富贵的人来说,即便年轻时有为国为民的初心,也很难长久保持。作者吴伟业在这几句的描写中,其实是暗含批评的。特别是“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待归桡”两句,更是透露出吴昌时梦想大富大贵后荣归故里的贪婪信息。
然而,从“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开始,历史的天翻地覆,彻底碾碎了这一切。
诗中用“中散弹琴”“山公启事”“东市朝衣”之嵇康、山涛和晁错三个典故,暗指吴昌时被崇祯所杀,“北邙抔土亦难留”则泛指其死无葬身之地。“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园林易主,姬妾流散。这几句既有对友人悲剧的同情,又有对其政治选择的批评,呈现了复杂的情感态度。
吴伟业的这几句话可能别有寄托,由明入清后,当年的勺园被新朝移作他用,作者想一睹废园旧貌而不得。因此作者宁愿这座院子在前朝就已经充公。这几句令人联想到作者自己的经历。在明代,作者曾一度出仕,后辞官。明亡后,他本想作为遗民了此余生,却在新朝的压力下被迫出仕,担任清朝的国子监祭酒。这段经历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痛点”,他在诗中说“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繇拾九还”(《过淮阴有感・其二》),而在临终词中则自悔:“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这种前后“两截人”的处境,让他诗中的今昔对比,充满了自我谴责与道德无力感。一切都已“不堪”而“非故”,这种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失去,是遗民们最深的痛楚。
历史涤荡之后的清醒与无奈
《鸳湖曲》的深刻性在于,它超越了个人感伤,触及了易代之际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核心困境。
诗中用“中散弹琴竟未终”的嵇康之典,喻指在时代变幻之际,个人的才情与生命是如此脆弱。而“山公启事成何用”则暗含了对仕途功业的彻底否定。在旧朝,党争倾轧,壮志难酬;在新朝,出仕即意味着失节,一切政治抱负都失去了道德的根基。因此:
诗尾出现了看似“超脱”的议论:“闻笛休嗟石季伦”是劝人(亦是自劝)不要像石崇那样留恋财富而丢掉生命;“衔杯且效陶彭泽”则是劝人效仿陶渊明,归隐饮酒,忘却世事。然而,这种“超脱”是极其无力且充满反讽的。吴伟业自己在压力下也无法归隐,他的“效陶”之语,更像是一种在现实压迫下自我宽慰。
这样,“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的“风波”,既是自然界的风浪,更是人世间的无常。那个看似超然的“江湖钓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隐士符号?他“知晓”一切风波之苦,却也只能冷眼旁观,无力改变。
《鸳湖曲》是吴伟业“梅村体”的代表作,其艺术魅力在于以富艳典丽的语言承载沉郁苍凉的悲凉现实。《鸳湖曲》是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映出的是繁华与虚幻、忠诚与背叛、挣扎与屈从,以及所有这一切混合而成的那份永恒的、属于末路才子的苍凉与无奈。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原标题:《经典鉴赏|鸳鸯湖畔《鸳湖曲》,道尽浮生繁华与士人悲歌》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图片编辑:邵竞
来源:作者:黄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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