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章

本文以舒同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为契机，回顾其在中国革命历史与现代书法史中的独特地位。从红军长征途中的“马背书法家”，到新中国建设时期的大量题墨，从创建书协的历史贡献，到“舒体”字库的诞生，文章以亲历者视角呈现舒同书法的艺术范式、时代力量与精神源流，并追溯其书风在当代建筑与文化场域中的延展影响，向这位新中国书坛泰斗致以深切敬意。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舒同与毛泽东摄于专列车厢。

翰登泰岱 墨翥霞红

纪念舒同先生诞辰120周年随笔

文/魏立刚

上世纪90年代，英国驻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戈登•白若斯，长期在北京——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生活工作，他与政治文化界高层保持良好的关系，他深刻的感受到书法之于中国社会各阶层族群有着至关重要的特殊地位。遂决定策划编纂出版一部纵观现代中国书法生态影响力的著作，并最终促成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重要展览【笔底惊奇——现代中国书法展】及收藏事件，与该大型文献的出版发行，被誉为迄今国际间关于中国书法全方位概述的代表著作。

▲《中国现代书法艺术》，戈登·白若斯 著，2002，大英博物馆出版

其中涉及现代派书法一章的艺术家人选及档案，则经由古干先生责成我来进行，戈登•白若斯还专程在大雪天拎着一个皮箱（里面是录像设备），到北京魏公村我的画室采访摄录笔墨汉字创作场景。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戴着英伦范儿皮帽子，迈下轿车，积雪很厚还摔了一跤，毛料大衣粘上洁白的雪块。此文献全面概括、深刻分析梳理了中国书法在现代中国各阶层的重要核心地位，从政治家毛泽东、陈毅…到文豪郭沫若、沈尹默…到书法大家邓散木、启功…一直到年轻的现代派代表书法家们。

▲《中国抗日军政大学》舒同 题

那么舒同先生无疑是属于政治家出身的一代书法大匠。他题写的【中国抗日军政大学】像一面旗帜，携带饱满的革命激情，充满必胜的信念，俨然一座灯塔。抗日军政大学荟聚着共产党人的革命种子，是蓄势爆发的摇篮。舒同在马背上、在行军途中书写在墙壁上的战斗标语，是“宣传队和播种机”。他与毛泽东探讨书法，与宋庆龄等交往甚密。解放前后许多政府机构、大学是他题的字迹，这成了革命历史时期的象征物。舒同的书法以颜真卿为基座，揉入傅山、何绍基、钱南园。我所见过他题写的牌匾，如琉璃厂的【来薰阁】，人民大学的【图书馆】，气团涌动，高山仰止，翰墨典范。

▲《宋庆龄同志故居》舒同 题

书法史坐标下具有的标准和范式，是判断一位书法家能否传世的一个试金石，是说其作品是否开创了一种崭新的范式，而且量足够多，足够稳定？也就是我们推崇的如颜体、瘦金体、康有为体等。它有严苛的要求，一是笔划，结构、造型、气质；二是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还需具有文化含金量，将成为一个后世的临摹范本。舒同的字伴随着电脑时代来临，是最早被做成字库的，那么舒体具备一种特征：饱满、雍容、个性、浪漫、典正。他的字体看上去比清代的康有为更具普世性，在社会百姓中能够流行开来。

▲舒体榜书题字集

2018年我在台湾举办展览，王征（舒同继子）让我下榻在其台湾的大宅。我看到一部文献集，里面有舒同在红军长征沿途的村庄墙壁上写的大字标语，还有延安那个老式教堂门拱上的榜书：【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笔划就跟大刀兵器一般，阔笔横勒、左撇抛出钝尖，右捺铺豪蹲驻，雄浑中法度谨严，比他所起手的唐代颜鲁公、颜体更宏阔，更饱满，更直率。他的书法记述了共产党成长一路而来的词语内容，同时他的挥写与传达融合在一起，鼓舞了中国人民的革命激情，历经各个战争阶段，以至彻底迎来了新中国的建立。

▲八路军行军途中

所以他的字外功不光是诗词歌赋的书卷气，重要的是活生生的一路伴随他挥毫的、腥风血雨的战场烽烟。舒同个子不高，反而内在蕴藏着激情和澎湃的力量，他所书写的内容，包括大学、政府机构、还有书刊名，都是官方以及主流的须匹配正大气象的招牌。郭沫若是革命队伍中的文豪，他对考古、诗歌等专门化的深度，它的字里蕴藏着高级的元素，我们熟知的故宫博物院，中国银行，中国科学院等著名题字即是明证，但是从另外一种角度看，他脱不了文人身上的那种优雅还有细腻，而舒同的作品则重整旗鼓焕然一新。

▲左起:陈叔亮、舒同、沙孟海、宋日昌，摄于首届兰亭书会。

颜体给他奠定了骨架内撑和气韵郁勃，赵孟頫带给他圆润流畅儒雅，后期参照钱南园，带给他清代金石方正的硬朗。舒同融合诸上体势，其楷书形成一种倚斜之势的荡阔圆润，它不再是纯文人的书法，或者纯艺术书法，而是一种政治家、战略家，加上新中国的解放斗争以及后来的建设风起云涌这样一个历史场在。他兼具新兴的、昂扬的、革命气概的指标、又加之书法深厚的道统，创生了独特的【舒体】。

▲左起:张爱萍、舒同、魏传统，摄于成都武候祠。

某日，我逛琉璃厂街肆，看到【来熏阁】匾额，在众高人所题【来熏阁】牌匾千姿百态中，舒同的牌匾古镛典正，气势訇然而出列，轰炸出来的饱满笔划在倚斜的大势下盘结荡漾，像一筐莲藕，又像一堆象牙，神态丰腴，婀娜圆融，加上它的边缘是光滑的，没有多余圭角、残破飞白、硬茬弯折，所以更显东方气息，像一躯东方大象威然而矗立。

▲与陈叔亮、王景芬（左二）摄于兰亭。

在中国人民大学散步看到图书馆的牌匾，舒同手迹，在主楼后面一个侧楼门楣之上高悬，茂密的树林，夕阳筛出光斑映在黑漆金字牌匾上，那一刻辉映着中国人民大学的灵魂所在。【图书馆】三个字里有非常多的横划，这些横划的叠垒簇拥，产生了一种令人陶醉的光耀布阵。

▲1984年率中国书法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摄。

1978年改革开放，百废待兴。悠久的历史文化遗萃开始复苏，弥补文革期间的损失和断代，舒同以他的威望团结了各地旗手级的学者、书法家创建了中国书法家协会，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它将全国人民对书法的热情还有研究传承点燃了，吹响嘹亮的号角，直抵今日之蔚然大观。杨振宁讲过【汉字是中国文化核心之核心】，此般华夏炎黄的DNA原点根植中国大地，它终于大规模的、高级别的迈开了步伐。

▲唐 颜真卿 【东方朔画赞】

当时我在南开读书，开始临习古碑帖的时候，经常看到舒同发表的作品，便大量临摹研习，沉浸在他的妙境中。南开学二食堂要美化，我当时任南开书苑主席，便由我给空间墙壁配置花鸟画及书法，书法部分当时临摹了舒同的行草书。

▲唐 颜真卿【刘中使帖】

一串一串连绵，像庐山飞瀑，盘旋式的往下倾泻。他的字必须是中锋圆厚的，用笔裹挟着风云，气藏在字中，缭绕奔腾。据我判断，舒同在年轻时候，对于张旭是深有研究的，像红绸舞连绵不断，老笔盘搅，映带纷披。

▲唐 柳公权【神策军碑】

他字里透露着很多清代湖南籍的大书家何绍基的影子，舒同的这种松弛优柔悠闲弹性取代了何绍基的点划提按跳跃，使他的线条流走布阵，就像铁水融化以后那种流淌逶迤倔强。

▲唐 张旭 《古诗四帖》

“柔若金铁流”（这使我想起了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方毅，题写的【南开大学图书馆】匾额，非常漂亮，他跟何绍基更近似，整个字体面貌、 落款，非常像何绍基，也是政治家书法的一个案例）。

▲清 何绍基

记得我在24岁时结集出版书法篆刻的时候，冒昧给全国各地的书法泰斗名家写信索赐题字题签，当时也给舒同写信索题封面。过了一些天，一个超大的牛皮纸信封，立式的，大红字印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舒同处缄，当时很激动，（同时我记得也给李一氓写了这个信。

▲舒同 题

他的字是隶书加上伊秉绶，间或金农，而形成的一种隶楷）。舒同在回信中讲到工作繁忙，让我继续努力，说以后有机会再给我题签，对我进行鼓励，当时特别开心也夹杂着一丝憾意。

▲舒同 书法

直到2013年，我跟法国的F.L画廊签约，每年要在巴黎居住、工作一个季度。有一天午夜，我在拿破仑街23号的住所石拱双扇木门外抽烟，突然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声叫我的名字，原来是北京的朋友丫丫姐巧遇。

▲舒同 题

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圣日耳曼广场的【花神咖啡馆】（二战时期的左派聚集地），喝茶、啤酒，桌上第一次见到了王征先生，当时他买的单，王征高个子，儒雅帅气，也就在那个夜晚，跟书坛泰斗舒同的前缘，30年以后，竟然在巴黎给续上了。

▲舒同 题

王征从少年起，因家庭缘故他接触了很多高级干部，各界名人、学者，包括书协的几届领导比如谢云（也是我的忘年至交），那么他对于书法的熟悉，还有热爱，是浓厚的。所以我们日后常谈及书法界的事情，后来在纽约我们又邂逅聚首。

▲舒同 题

前些年春节，GIO丝路华兴艺术中心公众号，要做一期楹联赏鉴，从古代的康熙皇帝一直到康有为，及更早的南北朝石刻石门铭等，到现代沙孟海、林散之，其中王征定做的舒同两枚墨锭上面的刻字楹联：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发表在那期赏鉴中。

▲舒同 书法

舒同的楷书行楷是一座翰墨高山，而他盘绕的草书像老梅枝条藤蔓一样，从空中盘旋而下，漫天的回环盘绕结队倾泻，颇具当代图像学观念营造手法。通过观察，舒同对傅山是下过功夫的。

▲舒同 题

傅山，明末清初的山西巨匠，他提出了“四宁四毋”书法论断，他通晓天象云气论、医药学、辞赋学，磅礴耿介，具有明朝遗老的气节以及山西黄土高原的风骨，也被舒同在作品中融汇借鉴。

▲舒同 书法

舒同家学渊源，戎马倥偬峥嵘岁月驰骋，华夏苍山大河以及建立新中国艰苦卓绝的跋涉战斗滋养了他，慷慨了他的胸襟，舒体在书法史上类似鲁公颜将军、岳飞的豪情，造型独特，结晶成完美的一个字库，将流芳百世，彪炳一代。

▲舒同 书法

讲个插曲，王征是儒雅博闻的企业家，经常和我探讨其父的革命人生与书法艺术。他有一个地产项目是收购旧建筑，然后进行当代化重造，有一天他问我愿意不愿意成为这个委员会的一个顾问？

▲1947年书赠郝鹏举。

另外两个顾问，一个是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一个是著名钢琴家刘诗昆，我当时颇为激动，欣然接受。鸠山由纪夫是王征非常好的朋友，对中国人民感情深厚，一位具有远见的日本政治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舒同致济南书画家关友声。

王征在长春建了第一高楼：IFC国际金融中心，澳大利亚COX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Philip Cox担任主创，里面的空间装修设计则由哥伦亚比亚大学出身的建筑师操刀。大厦外立面是进口的一种先进点状式的霓虹灯光电效应装置，整个摩天大楼的外立弧面是舒同的行书书法灯光秀。

▲舒同 书法 毛主席诗词《沁园春 • 雪》

全篇气韵跌宕，局部字构笔划惊艳，加之灯光阵列组合变幻，近看仰之弥高，远观如巨嶂，耸立在长春城垣，是地景+video装置的巨兽，同时也是长春当地新闻的巨大播放屏，凝聚民众心潮之地标。

▲舒同 书法

王征邀请我量身定制一组现代书法、绘画、雕塑、装置，来做大楼多层空间艺术品的配置收藏。这将是传统书法巨嶂与国际化书象派里外匹配，交相辉映，延续书法史跨三代人的从传统到当代，从悠久古老的中国到国际化G2盛况之征途画卷。我带着兴奋，还有接受挑战的激情，详细考察了大厦的室内空间动线、大堂的空间造型。

▲日照水库舒同题字

一楼大厅两个喷水池双翼对称，中间定制了一个巨大的铜雕：麒麟珊瑚翅，是东方气韵神话的盘踞，两侧壁上【一字作品】，一个是虎柱，一个是凤柱，对望拱峙。后厅则有两个巨大的圆形团扇，金底黑线的魏氏大草楹联：丰塔连云凤蝶飞，松塘藏雨鲛鸢戏…缭绕云烟，背光盈盈，悬空装置像两轮圆月当空。

▲迄今发现的舒同最早所书寿匾

二楼是两个方幅的金墨大草，皱褶的肌理像珠宝一样璀璨。一件抽象的蓝色郁金香在大堂盛开，国际观感的观念性构图，暗喻大厦的金融场域及国际化的共享姿态。东西两翼扶梯上空的大横梁上，一侧是黄铜的马，一侧是银色的马，像轩辕殿兽，又像旦丁神曲。

▲舒同为华东局等题临沂华东烈士陵园

仓颉造字，神马踏梁，寓意中国的现代化建设阔步奔腾。这是在建筑体上进行的一场书法变革代际接续的艺术实验个案，也是缘于王征深受其父，一代书坛泰斗舒同的熏育与魄力传承而建造的，以中国书法汉字为灵魂的具有学术意境的建筑杰作。

▲1984年舒同题重修黄鹤楼匾额。

翰登泰岱，墨翥霞红，时值舒同诞辰120周年，回忆往事，以此缅怀致敬这位开辟新中国书法风范的书坛泰斗。

乙巳深秋于潮白河左岸

*致谢王征先生提供相关图片文字

▲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舒同墓

▲长春IFC国际金融中心外立面呈现舒同书法

关于舒同

（1905-1998）

大事记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