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
小说写近结尾,思绪有些拥堵,点燃一支香烟,在袅袅云雾中捕捉灵感。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扑扑腾腾,起起落落。起身出门,看见楼梯拐角上方的窗台上,立着一只灰色的鸟,像鸽子,又似乎比鸽子小一号,相貌也不如鸽子优雅。很快我就判断出来了,这只鸟误入小楼,屡次撞击窗户玻璃,已经被撞蒙了。我的出现让它更加惶恐,两只小爪子不安地挠着窗台,神情极不自然。
我想帮帮它。可是,我怎么才能帮上它呢,我若靠近,它会更加惊恐。不靠近吧,怎么向它传递意图呢。踌躇再三,我还是退了回来,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心却在外面的窗台上,写一个字好比爬一座山。
写不下去了,悄悄起身,探头探脑,看看那只鸟的近况。忽听一阵扑腾,它还在找路,脑袋继续撞击玻璃,发出无声的悲怆。其实,它的身后,就是一扇缝隙,足以让它脱身。可它却只顾盯着眼前,左顾右盼,不管后路,因此才有了一次又一次沉痛的碰壁。
这是上午,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潮湿闷热。我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一墙之隔,一只鸟正同命运进行搏斗,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写小说呢。
在此后将近两个小时内,我一会蹑手蹑脚出门探望,一会儿退回书房苦思冥想,每隔十几分钟就要起身打探它的动静。我和它相距不到五步,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那张小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和眼神。它怕我吗?从它那悸动的身躯上看,它是怕我的,至少是不信任。
不知道又经历了多少次尝试,它似乎酝酿了最后一把力气,再一次振翅冲向虚假的蓝天。那扇玻璃不动声色,一声冷笑,给了它重重的一击。它几乎仰面朝天落在窗台上,两只爪子交错倒腾了好几个回合,才勉强站稳。显然,它已经筋疲力尽了。
在它沉默的几分钟里,我做出判断,如果没有外力帮助,这个身心俱疲的家伙单靠一己之力,是无法逃离死亡的。我必须行动,我要救它。
倏然,我想起楼下大厅里,有一把朋友留下来的折叠伞,这可能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唯一的救援工具。可是,我要下到一楼,必须经过楼梯拐弯处,而它正在拐角上方的窗台上瑟瑟发抖,它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几近崩溃了。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会不会再次惊吓到它?
然而我别无选择。我以蚂蚁的速度向下运动,一边挪动还一边念叨,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来救你……就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在我接近它的时候,谢天谢地,它真的没有乱动。同它擦肩而过的刹那,我不敢抬头,不敢同它对视,我生怕我眼睛里的某种光焰让它感到恐惧。
花格子折叠伞拿在手上,上楼之前我把它撑开了——我想让它有个思想准备,而不是在它眼前突然撑开——我打算像网鱼那样把它网住,送到楼外。我当然知道,这个动作又可能对它的肢体造成伤害,但是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好。
在我举着伞屏住呼吸向它接近的时候,它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我仍然不敢看它的眼睛,我必须保持步履平稳,必须……好了,可以行动了,我瞅准了时机和角度,突然举起雨伞,向它兜头网了过去——我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膛,成败在此一举。
可是,我没有成功,它飞了,好在没有飞远,而是飞到二楼的防护栏杆上,它太累了。
经过这个回合,我感觉我和它之间的隔阂更深了。我合上雨伞,静静地看着它,心里想,这个家伙真是不识好歹,它居然害怕我,居然把我看成了魔鬼。那好,我不管你了,让你自己垂死挣扎,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自己突围。
我转过身,打算不再跟它纠缠,我得写我的小说。可是,就在我即将闪进房间的时候,我看见它的眼睛一亮,脑袋向我一偏,好像还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顿时一热,难道,它明白过来了,难道它看出来了,我不是魔鬼?我竭力平静下来,稳稳神,扔掉花格子雨伞,又一次向它缓缓接近。这时候我真怕楼下突然来人,惊破了这千钧一发的静谧。
一尺、一寸、一厘米、一毫米……我离它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呼吸的频率比较正常,眼睛里略有一丝不安和迟疑,但是它没有动弹……终于,我伸出了双手,从两个方向对它进行合围,出其不意地收拢,把它牢牢地控制在双手构成的心形包围圈里。我感受到了它那微微悸动的体温、难以言状的恐惧,也许还有期盼。它没有挣扎,也许它懂得了,挣扎无效,那就听天由命吧。
好了,我拥有了一个生命,我有了对一个生命生杀予夺的权力。那一会儿工夫,一个念头突然从心底的某个角落蹿了上来——杀死它,它耽误了我一个上午的时间,把我的情绪弄得面目全非。杀死它,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天上午杀死一只其貌不扬的灰色的鸟。
我的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咆哮,而我的双脚,则快速地敲打着楼梯的台阶。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从二楼下到一楼,从大厅走到门外,走进淅沥的雨中,伸出双手,把它送到天空的眼皮底下。
在我张开双手的时候,它没有动,也没有看我,它在打量眼前的世界,也许它仍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几秒钟后,它仿佛确认了,头顶上不再有那扇欺骗它的玻璃,而是实实在在的天空。
然后,它向我转过脸并低下头,小嘴巴在我的掌心啄了几下,再抬头看看我,爪子在我的手掌上蹬了两下,大约想试试这个跑道的真假……突然,我感到掌心一阵酥麻,举目望去,它像一支黑色的箭镞,从我的掌心起飞,呈30度角飞向天空,消失在辽阔的雨中。
做完这一切,回到二楼的写字间,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没有杀死一只鸟,我救了一只鸟,这意味着什么呢?在我做过的有意义的事情里,这也算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只灰色的小鸟,有时候写着东西,还鬼使神差地向外张望,仿佛那里又出现了一只鸟,背上负着我梦寐以求的灵感。
后来我跟朋友讲起这只鸟的故事,讲着讲着我愣住了,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10岁左右,放学的路上,从一棵老椿树上发现了一个鸟窝,我第一个举起了弹弓,几个小伙伴跟在后面扔石块和土坷垃,直到把那个鸟窝彻底摧毁,窝里的鸟蛋碎了一地。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我也早就忘记了,直到2025年9月17日,一只鸟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走进记忆深处,重新看见了50年前故乡小路上那破碎的鸟蛋和黄黄的蛋汁。
恍然明白了,哦,原来不是我帮了那只鸟,而是那只鸟帮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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