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喜剧“古董” 如何开自己之生面

《一仆二主》 摄影/王小宁 《第十二夜》 供图/北京青年国际戏剧节 《仲夏夜之梦》摄影/王小宁

◎曹雪盟

金秋十月的北京演出市场,2025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第三届国际独角戏剧节、第18届北京青年国际戏剧节等一系列节展接连举办。那些世界级、现象级名作,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创作者手中,会呈现出何种面貌,被开掘出哪些新内涵,是观众的一大期待。《一仆二主》《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三部经典喜剧在一周的时间里集中上演,来自意大利、格鲁吉亚和韩国的创作者们“开自己之生面”,为这些古老作品在今天觅得各具特色的打开方式。

《一仆二主》:“玩闹”不同凡响

此次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上,意大利米兰小剧院带来卡尔洛·哥尔多尼创作于1745年的喜剧《一仆二主》。近80年间,米兰小剧院将这部戏演出了超过3000场,此次来华演出的是他们2024年排演的新版本,也是剧院历史上的第12个版本。

身份的错位、诡计多端的仆人、强势的家长、分离的恋人、大团圆的结局……喜剧的一切典型元素,《一仆二主》全都具备。正如有评论所说,这部戏的情节无关紧要,它更多的是一个用来玩闹和玩文字游戏的框架。如何将“玩闹”演绎得不同凡响,便是不同改编值得品味之处。

意大利米兰小剧院演出的《一仆二主》可称原汁原味,铺展开一幅18世纪威尼斯风俗画。该版本在舞美设计上还原了经典的“裸舞台”风格:四白落地,几块屏风,台口一排蜡烛,几乎就是全部舞美。它没有进行深究或拓展主题的改编,而是以丰富的动作、多变的调度将表演做到极致,大量即兴表演得到保留。尽管囿于语言的障碍,中国观众难以理解那些没有出现在翻译字幕中的台词,无法全然体会其中奥妙,但并不影响感受演员制造的满台火热。

《一仆二主》剧本中的舞台提示并不多,文本留白的地方,就是表演挥洒的空间。全剧的最大看点,是仆人阿莱基诺欺上瞒下、左右逢源、生出百般花样,这也是演员展现绝技的地方。首先是“面包粘信”,他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拿出里面袖珍的面包块,小心翼翼咬下一口。第一次,面包渣刚进嘴就被正挨饿的他咽了下去;第二次他格外留神,但对食物的渴望占了上风,吞咽功能仿佛不受控制,面包又进了肚子;第三次,他拿出一根绳子拴住所剩无几的面包,钓鱼一般把面包渣从嗓子眼提了出来。生动传神、谐谑夸张的表演极大丰富了文本。

另一处即兴表演抓虫子也格外传神。阿莱基诺聚精会神,仿佛面前真有一只要入其彀中的虫子。他向观众示意保持安静,此时几声咳嗽声在观众席响起,他随即停下,再度示意全场安静。此时剧场变得落针可闻,观众屏息凝神与演员一同进入情境,只待他一击即中。

近三个小时的演出,阿莱基诺这一角色戏份吃重,动作敏捷灵巧,表演夸张却透着细腻,准确捕捉了角色精明与蠢笨杂糅的特质。这样的高能表演,让人想起去年参加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的《司卡班的诡计》,许多表演同样是在原作基础上做了丰富,调动观众的多种感官,饰演司卡班的明星演员本杰明·拉维赫尼也是唱歌、弹琴、口技、肢体表演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仲夏夜之梦》:喜剧改了颜色

本次登台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的另一部经典喜剧作品,是格鲁吉亚新剧院带来的莎士比亚名作《仲夏夜之梦》。导演大卫·多伊阿什维利将故事的气质从梦幻转变为沉重,舞台表现也更侧重肢体表达而非对文本的复述。

原剧作中,故事发生的森林生机勃勃,有樱草和紫罗兰、金银花、野蔷薇,一片芬芳锦绣。但舞台上,灰色、清冷的基调取代了五彩斑斓、如梦似幻,几块长方体如高墙屹立,一个长方形台面居于舞台中央。全剧开场时,雅典公爵的未婚妻、阿玛宗女王希波吕忒被胶带封嘴,被铁链束缚。以如此压抑的方式开场,显然有意强化故事中尖锐与暴力的一面,由此奠定了全剧的基调,也遥遥呼应着结尾的改编。

饰演拉山德、赫米娅、狄米特律斯、海丽娜的四位演员不断追逐纠缠、翻滚拉扯,用夸张、激烈的肢体,让角色的喜怒哀乐在舞台上流淌;说唱、格斗、街舞、新闻发布会等元素嵌入表演段落,碰撞出梦境的疯狂和不可思议。赫米娅质问狄米特律斯是否杀死拉山德一段中,两人在钢琴上拉扯搏斗,杂乱的琴声放大着激烈的情绪和混乱不堪的内心。

该剧对剧场空间的利用十分自由,提泰妮娅将一枝枝花朵分给观众,又被奥布朗收回;戏中戏的演员们打着手机的手电筒进场,在第一排观众席前表演。整个剧院环境都可以服务于作品的表达,将《仲夏夜之梦》的狂欢化色彩更加强烈地外化出来。很多时刻,席间的我们如同置身一场沉浸式演出之中。

此版《仲夏夜之梦》对原作最大的改编在结尾。原作中,奥布朗解除了提泰妮娅身上的魔法后,两人和好如初,情侣们终成眷属,忒修斯与希波吕忒的婚礼顺利举行,一切皆大欢喜,秩序回归。但在这版的结尾,仙王奥布朗见怎么也不能唤醒仙后,情急之下抱起一桶花汁对她兜头泼下。仙后终于醒来,但一切并未终结,此时花汁的效力更像是一次醍醐灌顶:她说着“奥布朗,我是多么爱你”,但在仙王看不见的地方,她亲吻了自己爱上的驴子波顿,并为其解除了魔法。仙王看似能掌握一切,但从他搞恶作剧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仙后,一切就变成了悲剧。

剧中,仙王与仙后的扮演者也分饰忒修斯与希波吕忒,梦中的仙王仙后就是现实中的公爵与未婚妻。尾声处,仙后——希波吕忒走向了自己,仙王——忒修斯走向了死亡,另外两对情侣也在迷茫中四处散去。这版《仲夏夜之梦》到此彻底戳破了浪漫的“粉色泡泡”,以一场场颠覆性的“梦”摒弃成规,也可视为对莎士比亚作品中人文主义精神的另一种继承与高扬。

《第十二夜》:韩味沁入莎剧

韩国国立剧团在中间剧场演出的《第十二夜》,与《仲夏夜之梦》同属莎士比亚四大喜剧。在保留原著框架的基础上,导演林度完使其呈现出浓郁的韩国本土特色。

这版改编将故事的发生地从原作中设定的伊利里亚变成了朝鲜王朝时代的一个小渔村“龙头”,并用韩式情感逻辑重新编织了人物关系。剧中的男男女女都有了新名字,小丑费斯特改叫“北铁”,管家马伏里奥成了“二地主”。演员们身着做了新式设计的传统服装,一个传统戏台、几张座榻构成古色古香又简约清爽的舞美。剧中台词根据韩语的语感与韵律重新梳理改写,并使用非首尔方言演绎。

除了台词的变化,剧中的不少细节也进行了更贴合时代和地域的改编。原作中公爵让薇奥拉交给奥利维娅的定情物珍珠变成了玉佩,马伏里奥穿的黄袜子和十字交叉袜带则变成了竹坎肩,信中的谜语也从“MOAI”四个字母改成了成语“狗仗人势”……这些细致的处理,让整部作品呈现得更为圆融和谐,更添一层源自东亚文化的熟悉感。

开场,一段盘索里吟唱将人一下拉进“韩味”时空。这版《第十二夜》的一个突出特点即大量运用音乐与音效,一名乐手在舞台一角现场演奏,并时不时参与表演;传统打击乐贯穿始终,鲜明的鼓点声与中国戏曲的锣鼓点异曲同工,与盘索里吟唱、现代说唱相互交织。表演则借鉴同样来自传统的凤山假面舞,演员脸上施白粉,身体语言也汲取传统舞蹈精髓,又唱又跳,嬉戏玩闹。

十分难得的是,这版《第十二夜》的字幕与演出配合准确到位,而且不仅承担语言转译功能,一定程度上还成为表演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莎士比亚原作到韩语文本再到中文字幕,翻译反复完成着解码、编码的工作,符合原作内涵、贴合剧中情境、考虑观众的文化背景和理解习惯,三者兼具方为精准。剧中,“坐等吃瓜看好戏”“几个菜啊喝成这样”“三位一体的变态”等翻译真是很接中国的“地气”;演员所说的韩语方言某些发音与四川话语调相似,字幕在这些地方就特意用能联想到四川方言的文字表达,比如尾音“噻”;除此之外,表情包、字体放大等“花活”不时在字幕显示屏上出现,再添一层喜感。

这版改编并未迎合时下心态而放大原作中有关女性、阶层等内容,而是通过对表演节奏、舞美色彩、语言与音乐的本土表达与当代诠释,让观众理解与欣赏韩式情感和幽默,同时在导演追求的异质元素的和谐融合中,品味原著那些精妙闪光的、关于人类欲望与爱情的探讨。

在跨文化的阐释里,我们为同样的故事欢喜悲伤,为同样的情感触动。这些“转译”折射出经典的多种面貌,印证着打开经典的方式可以多么千差万别、五光十色,也印证着无论哪个时代、哪种文化背景,人类的情感总是相通。


(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