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
《江南曲》一册,严阵著,郑震插图,三十二开纸面精装本,作家出版社1964年11月初版。时过一个甲子,原本洁白的封面,已被时光轻轻落上些许斑驳,像梅雨浸过、暖阳晒透的老纸,裹着层厚厚的旧意。绿色封边也已褪作淡青,是“春风又绿江南岸”里最嫩的那一抹,不扎眼,却往心里渗;“江南曲”三字书名手书带些拙气,没有文人字的清癯,倒像农人种田握锄的力道,横竖都沾着泥土的实在;纸是竹浆纸,对光可见纵横纤维,如江南水田里刚拔起的稻禾,根须都带着劲儿,触之不软塌、不发脆,反倒有股竹乡草木的韧气;用的是矿物油墨罢,黑得沉实,字印得凹凸分明,指尖刚滑过“十里桃花,十里杨柳”,便觉着碰到了花瓣的软、柳叶的嫩,满纸都是江南的水汽。精装本仅印一千册,而内页平整得连折痕都没有,想来坊间或已难觅——忽然觉得,它已远不止是一册旧书了,那些纤维里的筋骨、褪淡的色彩和沉实的墨迹里,分明藏着当年江南和煦的风和诗中的旧时光。
“水做的江南”顺着字里行间的温度漫出来
慢慢地、轻轻地翻阅着这带着水汽的纸页,严阵笔下那片“水做的江南”,便顺着字里行间的温度漫了出来。他本是山东人,写江南却比有些江南人还熟,熟到能辨出稻花香里的水汽,能听出桑林里的风声——不是马致远“小桥流水人家”式的想象,是踩着田埂走出来的真切。
《江南春歌》里“十里桃花,十里杨柳”,没有文人的堆砌,如“一亩稻,两亩麦”般直白,满是欢喜——眼里装不下的春色,只好叠着说“十里”,一开口,桃花的粉、杨柳的绿就从纸页里漫出来,裹着“坡上挂翠,田里流油”的潮气。他写劳动,从不说“辛勤”“劳苦”,只写“青年小伙比劲头”和“妇女出村口”“山花插满头”,把人的“劲儿”写活了。《开镰歌》里“尘满脸,汗满脸”六个字,未加任何修饰,却比“汗滴禾下土”更实在——那汗是咸的,带着麦香,滴在田里能长出新收成。严阵懂江南人的性子:不喜欢唱高调,情都藏在活计里,采桑的歌、插秧的笑,都是心里的话,不装也不演。所以他的诗里没有“啊”“呀”之类的抒情词,只有“麦香似酒阵阵扑人脸”的“扑”,泉水“是一个战士在奏琴”的“奏”,每个字都像刚从田里拔出来的萝卜,拖泥带水,新鲜得能掐出汁儿。其妙之最著者,是写江南的水。《江南春歌》里“田里流油”的水,软而稠,能把绿浸到稻禾根里;《琴泉》里“泉下的深潭”,硬而沉,能把琴声藏到石头缝里。江南人离不开水,严阵的诗也离不开水,水是他的笔与墨,把江南的春种、夏耕、秋收、冬藏都写得活泛。读他的诗,像坐在乌篷船里顺水流漂,一会儿见着采桑女的花衣,一会儿闻着稻场的麦香,一会儿又听见泉边的琴声,尤其是《桑林曲》里“采桑女的花衣像蝴蝶飞”,把江南女子的灵动写得要从纸里跳出来。而这份灵动,恰被郑震的刻刀稳妥接着。
严阵的诗用文字织就了江南的灵动,而郑震的版画,则以刀为笔、以木为纸,给这团流动的诗气,稳稳安下一副扎实的骨。
只用刀与木的碰撞就能勾住人的魂
郑震是一位久不被人提起却成就斐然的版画家,最懂刻刀与木板的对话,知道哪里该深、哪里该浅、哪里该饱满、哪里该留白,如江南匠人做木梳,顺木纹下刀,梳出温润的光。《江南春歌》的插图里,田埂是用刻刀硬刻的黄线,弯弯曲曲,顺着水的走势,也顺着人的心思;劳作的人影只是几个黑块,却能让人看出弯腰的姿势、挥臂的力道——版刻的简洁滤掉多余细节,却把江南春忙的“气”留住了。稻秧的绿、桃花的粉是平涂的色块,因刻痕深浅显出层次,像江南老房子的墙,年深日久,石灰层剥出光阴的纹路。《桑林曲》的插图更见功夫。桑树条枚是细粗不等的黑线,硬得像铁,分叉处留着细痕,如老桑树皮的裂纹;桑叶的叶脉是浅绿细线,使桑叶柔软如绒,一片挨着一片,刻出桑林的密。采桑女的花衣是粉块、绿块、白块和花纹,在黑树枝、绿桑叶间跳脱,活脱脱是诗里“蝴蝶飞”的样子——郑震没表现她们的脸,只刻了提篮的姿势,胳膊一弯,就把采桑的轻巧劲全显出来了。版画家的聪明,在于不画满,留着空让读者想:想花衣下的笑,想桑叶里的香,想竹篮里盛着的半篮春和半篮歌。《琴泉》的插图是全书的魂。山崖是深黑的大块刻痕,刻得深、刻得重,像把皖南的冷硬全刻进木板里;瀑布是留白,细却挺,像琴弦的白,绷得紧,一弹就能出声;崖顶的人影是更黑的小块,那是一位新四军战士演奏家,他站在那里,像和山融在了一处——郑震没刻炮火,没刻硝烟,没刻风霜雪雨,只用黑与白,把“战士奏琴”的悲壮刻了出来。这就是版画的力量:不用浓墨重彩,只用刀与木的碰撞,就能勾住人的魂。
当严阵的诗与郑震的版画在纸页间相遇,便不再是各自独立的文字与图像——诗是“气”,画是“形”,气托着形,形裹着气,在纸页间长成一棵连理树,长成了“诗画总关情”的模样。
《江南春歌》里“十里桃花,十里杨柳”是诗的气,郑震把这气落成形:桃花是树顶的粉块,杨柳是树身的绿线,“十里”的绵延是画里田埂的曲曲折折,把诗里的空蒙变成可触摸的线条。诗里“青年小伙比劲头”的“劲”看不见,郑震用画里人影的弯腰、挥臂,把“劲”变成可见的动态——读诗看画,如站在田埂,听人笑、看花开,江南的春全活了。《桑林曲》里“采桑女的花衣像蝴蝶飞”是诗的灵,郑震把这灵刻成画里不同色块,在黑绿桑林里跳。诗里“修枝追肥”的实,郑震用桑树枝干的硬刻痕来应和,一灵一实,把桑林里的日子画成既飘蝶影又沾泥香的模样。诗里问“旧诗词里的采桑女可有这么美”,画里的采桑女没说话,可那提篮的姿势、花衣的艳已经回答了:旧诗词里的采桑女是愁的、怨的,严阵与郑震的采桑女是笑的、活的,这才是新时代的江南美。《开镰歌》的“一笔染黄了江南”是诗的狂,郑震用大块黄色承托,却又用刻痕的毛边,把这“狂”收进江南的“稳”里——江南的丰收,再盛也是水田里长出来的,再狂也脱不了水的底子。诗里“麦香似酒”的浓,郑震用画里“金船”的黄来应和,船在水上走,把稻的香、人的汗、阳光的热全搅进水里,水也成了酒,晃一晃,满河都是醉人的黄。读诗看画,如坐在稻场,闻着麦香、看着船来,江南的秋把人醉了。《琴泉》是最妙的共生。严阵的诗把烈士的魂寄在泉水里,“没有奏完的进行曲”由泉水接着奏;郑震刻出硬邦邦的黑黢黢的山崖,却用那道白瀑布的软,把诗里的柔情兜住。诗的“柔”与画的“硬”,撞出江南的骨血——江南不只有桃花杨柳的软,也有大山大水的硬,有采桑插秧的暖,更有烈士鲜血的热。这便是“诗画总关情”:诗为画立魂,画为诗塑形,少了诗,画就成无魂的木刻;少了画,诗就成无形的风,却何处寻那江南的活色生香?
它像个沉默的证人证明诗与画曾有过美好的相遇
重读《江南曲》,赏心悦目自不待言。然而心里又常泛起些许惆怅——不是为它存世量的稀少,是因为这册旧书里的各种好,恰恰照见了我们插图艺苑在当下的许多破败景象。
某日,我的一位年轻的画家朋友来访,闲谈中问他弄版画吗?他摇头答曰:可以弄,但那太费时间了,不如电脑来得快。我欣赏他的坦率。确实,在快节奏的当下,似乎已经没人愿意下“慢功夫”了。郑震当年刻《江南曲》插图,得先在木板上画稿,再用刻刀一点一点刻,刻坏一块就得重来,一天也刻不了多少。然而这“慢”里,藏着刀的硬、木的实,藏着人对艺术的琢磨与敬畏;而“快”出来的电脑插画,颜色再鲜亮,线条再顺溜,也少了那份手作的硬度与实在。
这种“敬畏的流失”,我在几次参观美术馆的版画和插图展时,尝有切身感受。前来看展的,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则多是凑个热闹,举起手机拍几张照片便拔腿走开,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品一品刀与木的对话,想一想画家们藏在纹路里的心思。版画这门艺术,似乎渐渐成了古董;我们曾经辉煌过的插图艺术,就这样慢慢式微乃至断层了。而“诗画总关情”的日子,似乎真的成为过往了。
更令我唏嘘的是,连诗画里那片“江南本色”,怕也在“快节奏”里变样、走形了罢。如今不少人去江南,只奔着乌镇的商业化、周庄的人挤人,拍几张“网红照”便大言“见过江南了”。可他们并不知道,严阵与郑震笔下的江南,是田埂上抽芽的春、桑林里飘香的夏、稻场上堆金的秋、泉边凝思的冬,是有汗的咸、有笑的甜、有泪的暖,能摸得着、闻得到的江南。
但这册《江南曲》还在。它像个沉默的证人,证明诗与画曾有过美好的相遇,证明江南曾有过那样的模样;也证明着春风里曾有人插秧,桑林里曾有人采桑唱歌,稻场上曾有人收麦喝酒,泉水边曾有人听琴落泪。那些日子,大抵没现在的快与闹,却有诗、有画、有真心。
这册《江南曲》,我还会继续珍藏着,不是为它的稀缺难求,是为它纸页间的江南,为严阵的诗,为郑震的画。自然,它的纸页会继续发黄,封面会继续褪色,可里面的江南、里面的魂,永远是鲜的、活的,永远带着“诗画总关情”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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