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县城”青春故事与“身边”美学


这些年来,作家舒位峰一直在专注地书写他的“县城故事”,试图通过文字建构起一座纸上“坊城”。他的即将结集出版的10部中短篇小说以“坊城”为背景,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城故事,为一代人的青春记忆留下了鲜活底片。“坊城”的原型就是舒位峰长期生活的、位于长江之畔而又靠近武汉大都市的一座小县城。他熟悉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熟悉这里的风俗人情,更熟悉生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因此,他始终将目光聚焦在这块“邮票大的地方”,以细腻而深情的笔触摹写它的独特风情与烟火气息,表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小人物的命运变迁和人性幽微。尽管这批小说的写作跨度长达十多年,作品的风格并不完全统一,但是,依然清晰可辨一位虔诚写作者的美学自觉以及不断寻求自我突破的努力。

县城书写,越来越受到当代作家的青睐

这是中国中部地区常见的一座小县城:“老街的巷道纷杂幽深,千百块青石被绵绵细雨长年累月浇洗、磨砺,泛出一股老旧气息”(《闯入者》),“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一两个台球桌……无论白天黑夜,到处都有台球的噼啪碰撞声”(《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最喧嚣的是傍晚,“下班的人潮从单位涌出,小商贩开始出没于各个道口,街面上一下子热闹起来,自行车铃此起彼伏,淹没在嘈杂的人流里。一辆万山牌的城管宣传车播放着城市管理条例”(《爱情》)。“天黑下来,坊城热得像蒸笼,店里几个落地空调滋滋冒冷气,桌子近处尚有凉爽感,稍远些的客人则汗如雨下,粗鲁些的男客人则直接脱掉上衣,大声吆喝着“喝冰啤酒”(《爱情》),而不远处,“那辆载重卡车突然发疯了一般从街上冲过,发出刺耳鸣笛”(《黑夜公园》)……舒位峰精心选择了老街、台球桌、自行车流、城管喇叭、烧烤摊、冰镇啤酒、刺耳的汽笛声等具有年代感的符号,精心营造出一种既古老深沉又现代喧嚣的县城生活氛围。

其实,作为生活空间的县城是一个独特存在,它既没有大都市的现代时尚氛围,也没有乡村的田园牧歌生活或者贫困落后状态;它既不像大都市完全是一个“陌生人社会”,也不是小小乡村的“熟人社会”。它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社会运行方式和生存景观,以及与之相应的价值观念与伦理道德。因此,县城书写越来越受到当代作家的青睐,也诞生了一批佳作。像路遥、张楚、阿乙、孙频、曹军庆、季栋梁等,无论是逃离县城还是返回县城,无论是极尽写实还是寓言书写,均以县城为中心场域展开叙事,不仅拓宽了中国故事的内容,而且丰富了中国精神的内涵。

舒位峰作为一名自觉的写作者,并没有全景式地观照县城,而是将笔墨集中于书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发生在小城里的青春故事:既有朦胧惆怅的青葱初恋,也有波诡云谲的江湖争斗,既有刻骨铭心的情爱变故,也有难以预料的命运跌宕。这些少年、青年的故事正因为是从县城这块特殊土壤中萌生出来,所以弥漫着更为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弥漫着因剧烈变革而滋生的不安与感伤,弥漫着眺望远方的期待与惆怅……舒位峰以切片的方式,真实地再现了活力四射而又混乱躁动的县城生活以及已经远去的那个时代的风景。

探测巨变时代,小城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

《少年简史》堪称舒位峰县城青春书写的代表性作品,讲述了几个少男少女青涩的情感萌动与惊心动魄的江湖故事,文字间缠绕着青春的纯粹、迷茫、暧昧与忧伤,具有强烈的抒情意味。前三章分别以“如梦令”“少年游”“雨霖铃”为小标题,娓娓讲述青春期不同阶段的经历,最后一章“广陵散”交代人物的命运与结局,虽是寥寥数语,却极具冲击力,让读者不禁为“身边”人猝不及防的命运变故而唏嘘感慨,从而去深入思考生存的不确定性。

与《少年简史》主题、风格相似的还有《爱情》,其副标题是“此文献给歌手张楚”。小说交叉讲述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素不相识的女孩梅翘因为无聊而设计“还书”,结识了业余作家“我”,由此产生了一段如梦如幻的情感纠葛;一个是警察丁远抓捕罪犯瘦猴的故事。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因为人物关系的巧妙勾连而组合在一起,表达了青年人在面对爱情、生活和职业时的困惑,以及渴望掌控命运可又无法把握命运的复杂心态。小说中穿插了多首张楚演唱的歌曲,渲染了怀旧与感伤的情调。

还有《你看你看月亮的脸》,讲述的是一个青春三角恋故事。婷和涓是一对闺蜜,她们与一个叫明的男人产生情感纠葛,最后两人识破明的真面目后都选择了离开。故事虽然略显俗套,却生动而细腻地再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校园生活氛围以及小城年轻人的生活状态,犹如一曲缠绵而感伤的青春挽歌。

这些日常故事、“身边”人物往往缺乏新意,很容易给人“太阳底下无新事”之感,因此更加考验作家的叙事能力。舒位峰比较注重讲故事,善于通过情节反转来造成叙事的一波三折,并通过细致的场景描写和细节描写营造紧张气氛,从而牢牢抓住读者的心。《公园》就是这样一部充满了叙事张力的小说。女青年杨羚深夜到公园去等候打牌不归的丈夫,遇到失恋青年蒋铭。互怀戒备的两个陌生人在闲聊中逐渐敞开了心扉,可杨羚无意中的一句诛心之言戳痛了蒋铭,愤怒的蒋铭持刀侵犯了杨羚。事后,蒋铭给杨羚道歉,而且跑了很远去给她买水喝。等他回到公园时,正好遇到“黑影”打劫杨羚,他挥刀自残吓走了“黑影”。杨羚的丈夫终于来了,蒋铭尴尬而去。蒋铭内心愧疚,到坊城派出所自首。丈夫因杨羚被侵犯而与她离婚。杨羚来到派出所,试图为蒋铭翻案……小说的结尾处,杨羚又在深夜里来到公园独坐,黑暗中冲出一个打劫者,故事又回到了开始……蒋铭手中的刀暗示着暗夜里的危险,伤害似乎随时会发生,而不断反转的情节更是增强了这种紧张感与不安感。这种感受源于爱情和婚姻的失败,可也真实地表现了一个时期小城人们的生存状态——由于时代快速发展,固有的一切正在分崩离析,而新的生活秩序和价值观念尚未形成,于是焦虑不安被放大,无情地吞噬着脆弱的情感。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最终告诉了读者,能抵抗这种吞噬的仍然是自省、怜悯与宽恕。

舒位峰还善于通过多视角叙事来制造悬念,吸引读者去破解小说中的“未定点”,从而增强阅读快感。像《不期而至》从女司机叶玲、街油子范小果、警察汪强三个视角讲述一桩凶杀案,读者只有展开想象,将文中的关键信息进行拼接,才能还原案情和人物的命运。毫无疑问,这样的叙事方式能调动读者参与文本再创作,从而更好地实现作家的叙事意图。

舒位峰并不是简单地记录“身边”人物的生活,他总是在探测巨变时代小城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像《青蛙鸣叫的上午》中的刑满释放人员董勇,打工屡遭歧视,干脆自己开了个民工饭馆。由于包工头欠账,他的饭馆面临倒闭。他本来十分痛恨包工头林强,可是因为他的妻子柳青,他在危急关头还是出手帮助了他……董勇抛弃了恩怨纠葛,凭着本能的善良做出了富有道义的选择,其背后的逻辑正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陌生人的善意。这篇小说的结尾是开放的,充满了暗示性:重建一种生活固然艰难,但是只要不言放弃,一切皆有可能。这部小说写出了底层生活毛茸茸的质感,显示了舒位峰处理素材、刻画细节、渲染场景的能力。像《闯入者》讲述的是王阿姨和骗子刘平的故事,具有强烈的救赎意味,显示了作家在努力拓展小说新的意义维度。

专注于“观看”“身边”,成就别具特色的“坊城”故事

毫无疑问,在中国当代文学创造的世界中,县城是一个不能忽略的特别空间。全国共有2844个县级行政区,其中县城有1695个(包含县级市),承载着约2.5亿人口,占全国城镇常住人口的近30%。这些县城居民的生存状态,反映了中国最真实、最生动的生活截面。正如学者张旭东在《消逝的诗学》中指出贾樟柯电影中“县城”的意义时所言,“这是一个泛化的中间地带,当代中国的日常现实在其中暴露无遗”。凝视这个独特的生存空间中,我们“身边”那些被长期忽略的人群会浮现出来。舒位峰正是聚焦这个独特空间,饱含深情地审视生活在“身边”的人物,努力发现并照亮那些常常被忽略的生活细节,使这一切都成为“被看见的风景”。他甚至放弃了对远方世界的眺望,而专注于“观看”“身边”,所以完成了这样一批别具特色的“坊城”故事。

这是舒位峰带着青春的热情、体验和想象写出的一批小说,应该也是他的告别之作。我相信,他正在告别一段写作历程,或者也叫青春历程——告别左顾右盼的好奇,告别欲说还休的犹疑,告别浅尝辄止的质疑,告别才华横溢的炫技。“身边”的生活并不意味着狭隘和肤浅,它们隐秘地通向了无穷的远方,通向了无边的内心。对于舒位峰而言,更加坚定地把自己作为方法,将“身边”的个体经验普遍化,将青春境遇升华为生存境遇,必定能在书写坊城人活色生香的传奇故事时,也写出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心灵史。

《爱情》的开篇处这样写道:“一九九六年的坊城,人们经常会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卷毛青年,骑着叮当乱响的二八飞鸽自行车,载着荷尔蒙爆棚的白日梦,瘦猴一样穿行在大街小巷。”这个在街道上奔驰的青年,仿佛就是青年舒位峰,正穿越时光的烟尘翩翩而来……我相信,他一定会保持这青春活力,沿着文学正道向着远方继续飞驰!


本文作者蔡家园


(蔡家园,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极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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