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应物兄》:“说话”的艺术

◎沈祖新

无论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作品序列之中,还是在李洱个人的创作谱系之内,《应物兄》都足够奇特,堪称个性十足。除却令人称道的“知识叙事”,85万字的体量,为“说话”所填满;以应物兄为代表的一众人物,仿佛以“说话”为生活的根本,滔滔不断,喋喋不休。这些“说”的动作与“话”的内容,超脱了传统意义上“人物对话”的桎梏,一跃成为关乎“小说”的“艺术”:情节的“疏”与说话的“密”彼此对照,不仅让知识成为小说的内容,更让人物的悲喜心事、坎壈经历因此丰盈,极大地扩展了小说的内容含量;叙述的“顺”与说话的“转”两相融合,将小说搭建成一座“塔楼”,以顺畅与曲折的叠合,试验着小说的结构可能,呈现出长篇与短制之间相生相佑的错落美感;说话的“噪”与生命的“寂”接续前行,在言不及义的拐点,悄无声息地流露着动人且震撼的悲悯。

“人生”成为“知识”的底座为“说话”注入了浓厚的情感

《应物兄》的情节设定十分简单:济州大学兴建儒学研究院,邀请蜚声国际的儒学大师程济世回国掌舵。济州大学教授应物作为全权代表,操持着机构建设、人员联络等事项;也是以他为圆心,葛道宏、乔木、芸娘等人物悉数登场,他们的故事也渐次引出;与此同时,程家的历史因学院的兴建而被逐层挖掘,从戎马倥偬到潜心学术的家族变迁,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现代史长卷。横向与纵向的交织,为小说搭建起骨架,但作为血肉的情节,又显得如此“单薄”,于是“说话”就因此成为一种必要的选择:密集且连续的对话,犹如滋养血肉的营养,在情节疏落的空隙生长出知识与人生的血肉,直至将小说撑为铁骨铮铮的硬汉子。

“知识”是《应物兄》的一大特色,评论界也用“知识叙事”作为对其艺术特色的概括。无论是《论语》《诗经》《庄子》这样的典籍,还是昆虫、植物一类的典故,以至于自然科学与历史往事,都被收纳在“说话”的往来之间,以话语的机锋蓄力知识的增势。程济世记忆中的蝈蝈“济哥”,小说用了散文、学术与科学三种语言对其进行了描述:程济世的记忆是散文的笔触,济哥的鸣叫,让月夜下的隆冬落雪,盈溢着闲笔的趣味;他对《诗经》中《螽斯》的讲授,用学术的考古铺展开虫儿的寓意;华学明的回信则用科学的陈述,严谨地科普了蝈蝈的自然特性与当下状态。三种语言构成的对话,让记忆穿梭在生命与学术之间,“知识”也因此内化为存在的根基,守望着程济世的乡愁。

“人生”成为“知识”的底座,为“说话”注入了浓厚的情感。《应物兄》作为一部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直面了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知识与人生之间的矛盾。蝈蝈不仅是程济世老先生的乡愁,更是生物学家华学明终生致力的研究,他一生都在证明济哥的灭绝,但当这份执着异化为执念的时候,华学明便沉沦于此,以至于犯下常识性的错误。此间的无奈与打击,交错在应物与小颜的对话之间。应物此时的疑惑:“他能听进去吗?”流露着对老友的同情。人生与知识之间的矛盾,被深化为知识分子的困境,寥寥数语就令人动容。

“说”的动作成为“活过”的见证

密集的“说话”不仅填充了疏落的情节空隙,让小说血肉滋长,更影响着小说的叙述节奏,以“顺”与“折”的叠合,实现长篇与短制的交错。《应物兄》的情节主线清晰明确,围绕着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建立,勾连出各色人物的各色故事。这些“人”和“事”,与情节主线若即若离,既能相辅相成,也能遗世独立,“说话”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在结构上探索了小说的叙事可能。

芸娘是《应物兄》中德高望重的学术前辈,一生以闻一多研究为己任,以钻进故纸堆的决心,沉潜出智慧的底蕴。芸娘的故事,既与程济世等老一辈学人彼此呼应,映照出知识分子的学术担当与时代责任;也通过与葛道宏、华学明、应物等中年学人两相对比,衬托出学术与学人的当代遭际;更与易艺艺、程刚笃等年轻人形成对立,流露着老一辈学人面对道德滑坡时的无奈与困顿。“杀蠹的芸香”既是芸娘的学位论文的名字,更是她的人生写照,她不满于知识分子阳奉阴违的所谓“自谦”,几句话就能戳破前者虚伪的假面:在与自己的学生郑树森交谈时,她化用鲁迅的典故,委婉地拒绝了郑树森的请求,“七斤嫂怎么敢对九斤老太提意见呢”;面对郑树森在说话中层出不穷的第三人称的自谓“树森”时,芸娘更是直言不讳地说:“都说一个人身处逆境的时候,才会和鲁迅相遇。你们呢,一个个身处顺境,顺得不得了,大都处在教授级别的上游,还那么爱鲁迅,所以只能让人更加佩服。”一语中的地让郑树森意识到自己的过失,顺势将称谓由“树森”改成了“我”。

芸娘的故事夹杂在芸娘的自述、应物兄的讲述以及叙述者的叙述之间,错落在长篇小说的整体规划之中,犹如绵延的峰峦间摇曳的野花,散发着独树一帜的芬芳。在听芸娘讲述儒学的时候,应物兄回忆起程济世的讲座内容,更回想到芸娘跟随姚鼐先生求学的经历,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叙述者也加入其中,将时间拉伸到更为遥远的1983年,叙述着芸娘与文德能、海陆等人的交往,铺展开一幅属于1980年代的学术风景图。自述、讲述与叙述的结合,以“说话”的媒介,将小说激活为一场知识与人生、过往与当下、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对话,此起彼伏、层峦叠嶂:“说”的动作,成为“活过”的见证;“话”的内容,积淀着“生活”的馈赠。

由“噪”转“寂”的沉默中褪去知识人生的层层负累

以芸娘为代表的一代学人的生命经历,都因“说话”而变得既“生”又“活”,但可悲之处也在于此——生命不会被“说话”穷尽,面对生命的残酷与荒诞,仿佛只能用言不及义的尴尬,甚至是语言极限的贫乏,回应终结的召唤。随着“说话”的停歇,“人生无常”成为必然的喟叹,小说也因此走向更深处:在由“噪”转“寂”的沉默中,褪去知识人生的层层负累,咀嚼生命本身的酸楚与回甘。

晚年的芸娘,由保姆照顾,保姆的小孙女成为老人的玩伴,在与小姑娘相处时,芸娘的“说话”不再沉重且反讽,而是盈溢着童趣与满足,在喝药时也表现得和孩子一样,臻至返璞归真的人生境界。也正是这样说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的芸娘,离开人世时只留下了一句“若有来生,来来生,我们还会重逢”的遗言,让语言以敞开的状态,期待生命的轮转。

这是芸娘说给晚辈的话,更是留给自己的话,颇有浮士德的赞叹“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的韵味。与芸娘同辈的双林、乔木、何为等学人的晚年也颇多坎坷,乔木教授对女婿应物说出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最后也只能归结为“人生无常”的感叹,用“我想闺女了”的寂寞坦露晚年的无奈。

这些“话”,褪去了知识人生的负累,以生命人生的形态,言说生命本身的混沌与迷惘。小说结束于应物兄的车祸,此时的他就身处倒错之中,“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听觉作为弥留之际最后的残存,只能听到“他是应物兄”的回答,但他自己,却只能缄默无言。


(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