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人:
扎十一惹(花腰彝族、写作者)
袁长庚(人类学学者、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
普照(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
“不管经历怎样的遗憾和痛苦,人最后都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与之共处”
普照:这本书是你的第一本纪实作品,也可以说是自传散文,但在这之前,你还出版过以中年女性为主角的悬疑小说。你觉得这两种文体的创作有什么不同?它们之间是否存在可以互相汲取、互相影响的地方?
扎十一惹(下称小扎):首先,我创作的核心目的都是展现女性,尤其是中年女性的生活。我觉得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其他类型的作品,大家的关注点似乎更多集中在其他年龄段,很少有作品展现像我母亲(1963年生)这个年龄段的故事,尤其少见展现她这个年龄段中相对普通、容易被忽视的群体的故事。
我觉得写虚构小说时,自由度很高,能尽情创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现实中遇到的那些让我郁郁不得志的事,或是看到的让我感到痛苦的真实事件,我都能在小说里为它们设计解决方式,找到答案。这样一来,不仅我写得畅快,读者读起来也会觉得愉悦,毕竟人总需要一个情绪出口。
但写非虚构就不一样了,不能再这样自由地展开想象、挥洒创意,必须实事求是。书中的很多细节,我后来都找相关人员做了求证。这部分工作对我来说其实挺累的,因为我本身是个很内向的人,可为了把事情弄清楚,不得不主动跟长辈们仔细询问。不过总的来说,经过这次非虚构创作的尝试,我还是很愿意继续写非虚构作品的。我觉得非虚构写作带来的幸福感,和虚构小说完全不同,所以接下来我有继续创作非虚构作品的打算。
袁长庚:也就是说,你不去写更加熟悉的同龄人,而是表达中年女性的所思所想,还是源于现实生活本身。
小扎:我大专毕业后在一个非常基层的电视台做新闻记者,新闻能接触到的东西很多,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接触到了很多中年女性。我真正了解中年女性的生活甚至不是通过我的妈妈,而是通过这些受采访、受帮扶的对象。我觉得中年女性的生活太不被注意了,我们的焦点总是放在比较两端的,哪怕是老年女性都有关注,但中年女性这一部分好像被隐去了。可我们仔细想想,我们的社会是由无数个家庭组成的,这个家庭当中最重要的人,我不管谁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会说是中年女性。这也意味着我们的社会有非常大的一部分,其实是依托于中年女性的,尤其是通过燃烧她们的生命力、体力来实现的。所以我非常非常想写这部分内容,我好像带着一种使命感,我也说不清楚。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可笑,都没有达到那个水平,就想去写,但我觉得写总好过不写吧。所以我没有说一个很强大的理由,我只是想去做这件事,我能说普通话,我还能写,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普照:你觉得写和妈妈、姐姐的关系这一部分跟你写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个过程有没有让你把曾经有的一些问题放下或解决?
小扎:这本书写作的过程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因为我是第一次比较系统地梳理自己的体验,所以在写书的过程中,我也思考了很多我跟姐姐、妈妈之间的关系。我和妈妈的关系不算特别好,我妈妈是一个干农活很厉害,凡事都要争强,绝对不愿输给别人尤其是不愿输给男人的女性。她还非常勇敢,不仅不怕黑,还不怕疼痛、贫穷,对痛苦的忍受度非常高,这是她带给我的正面力量。但与此同时,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我相处,打我打得非常厉害。我在书里也有写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其实我很爱她,但又放不下对她的怨恨,因为我觉得你虽然是第一次做妈妈,但你不是第一次做小孩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小孩、这样养育小孩呢?我一度是非常想不通的。但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好像找到了一种平衡。我感觉我从母女关系中跳出来,变成了一个旁观者,然后意识到,其实我跟妈妈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个有解或无解的问题,而是它本身就已经存在在那里,我没有必要一定要去解决它。所以当我用旁观者的身份来看待妈妈时,她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再是我的妈妈这样的身份,她就是一个人,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特点。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从人的角度去理解我的妈妈呢?然后我好像某一刻就想通了,觉得没那么恨妈妈了。如果我一直执着于其中,受苦的其实是我自己。并且现在妈妈已经这个年纪了,我也没有必要再反复产生一些摩擦去伤害她。
此外,我觉得我最幸运的事情是我的父母是愿意成长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见过太多的父母,他们的心智好像从某个阶段之后就再也没有成长过了,所以他们的家庭关系也变得非常紧张。但我的父母还是愿意做出改变、愿意去成长的,所以我觉得这是我最幸运的一点。
普照:你觉得书中哪一个人物你现在想起来还印象深刻,讲讲你和他的故事。
小扎:我觉得每一个吧,他们每个人的故事我都参与了很多。因为要写这本书,我要去了解他们现在的状态。但我并不想消费他们,我只是想告诉人们他们存在,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这是我一个非常朴素的目的。我不希望因为写这本书而在现实生活中伤害他人,所以我要克制一点。我想说的是,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的生活一样,他们的生活是流动的。书中呈现的内容只是他们生活中非常微小的一部分,他们跟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都非常的鲜活,非常的美丽。还有一点,因为劳动人民的本质,他们的样貌也在不断地产生变化,但我想最终人走到一个阶段以后,应该都能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所以我觉得不管他们对生活有什么样的遗憾,有什么样的疼痛,他们都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去与之共处。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过努力讨生活的农民,他们是很坚韧的,这是我从农民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作为一个农民,认为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