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贴地飞行”的海燕

拓荒号:拓荒牛 (企业头条)

◎沈祖新

林海燕是姚鄂梅的最新长篇小说《海燕》的主人公。她出生于普通家庭,成长在哥哥林海鹰的“阴影”之下,这让她的生命以努力为底色,却浸润着压抑与不甘;盈溢而出的酸楚与苦涩,又遭到日常生活的稀释;加之与好运的屡屡擦肩,让她的每次行动,几乎都以失败而告终。“海燕”,这个蓬勃着昂扬激情与生命意志的文学意象,在姚鄂梅的笔下,失却了在狂风暴雨中振翅而飞的潇洒与恣意,却增补了前者不具备的现实关怀,书写出独树一帜的生存姿态——“贴地飞行”。

这是姚鄂梅另一部长篇小说的标题,却意外地与林海燕的生存境况两相契合,这暗示出姚鄂梅小说创作的要害所在:用“贴着人物写”的耐心,细致地描写家庭、学校、单位等环境的影响,深切地体认亲情、爱情、友情等情感的价值,最终将二者汇聚为一股反思的力量,直面林海燕笃信的“努力逻辑”,以“入乎其中,超乎其外”的写作姿态,“贴”到了“大地”的牵绊与阻碍,也“贴”到了“飞行”的艰辛与疲惫,更“贴”到了林海燕的倔强与狭隘,让小说抵达“理解之同情”的写作境界。

“飞行”之于林海燕

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逸

“大地”是林海燕“飞行”的背景,因为在“天空”之上,飘荡着太多的“阴影”:哥哥林海鹰人如其名,以“鹰击长空”的豪情壮志,从最好的中学考上最好的大学,伟岸的身姿虚化为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同学吴为聪明过人,以“无为而治”的潇洒,一举高中,成为林海燕学生时代的传奇;丈夫丁老师是名校高材生,让林海燕在恍惚间,把向往错会为爱情;同事小柳活泼且精明,由于在抢劫案中生还,因祸得福地一路高升……在这些“阴影”的映衬之下,林海燕的“飞行”显得笨拙且乏力:她没有林海鹰与吴为的天赋,也没有小柳的幸运,始终困窘于“一步之遥”的歉然状态,上不去又下不来。久而久之,这份压抑的沉疴异化为她对“优秀”的病态执着:外显为对名校的痴迷,内化为倔强、隐忍、吃苦耐劳且封闭、自卑、懦弱胆怯的性格,由此铺展开的生命历程,成为小说的情节主干。

小说围绕着林海燕的生命历程铺展开一张大网,将家庭、学校与单位囊括其中,展开对亲情、爱情和友情的体认。家庭是亲情的温床,但哥哥林海鹰的超群,让林海燕始终得不到承认,即便高考失利,都无法复读,因为母亲已经预判了她的“无用”;学校与单位也没有给她友情的呵护,同学会在临近高考时偷走她的复习笔记,单位里的师傅覃老师会当众呵斥得她脸面全无;爱情自不必说,丁老师在被“捉奸在床”后,竟对她反唇相讥,刻薄至极的言语,丝毫没有对夫妻之情的顾忌……诸般的坎坷与嘲弄,让林海燕所“贴”的“大地”,不再是厚重的归属与坚实的依托,而是促使她“飞行”的直接原因;与此同时,强大的“地心引力”,又牵扯得她不得不“贴地飞行”。可以说,“飞行”之于林海燕,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逸,蕴含着一股反抗的倔强。

小说的卓越之处,恰恰是对这种“反抗”的警惕,洞悉到潜藏在林海燕性格之中的“晚熟”甚至“未熟”。这不仅是对成长叙事的创造性叛逆,更是对被林海燕奉为圭臬的“努力逻辑”的深刻反思,达成对人物更为切身的“贴着”。

“努力逻辑”

正是困住林海燕的“封闭的通道”

《海燕》的叙事跨度较大,以林海燕为中心,从少女懵懂写到为人父母。这让其在形式上是一部较为标准的成长小说。成长小说的核心是理性启蒙,以主人公的内在蜕变为主线,铺展开时代、社会与人性的多维面向。姚鄂梅却对此进行消解:林海燕渴望蜕变,向往成长,并积极地付诸行动,但实际的效果却是对自身的反讽;她始终都没有摆脱“阴影”的笼罩,也没有超脱“努力逻辑”的桎梏,更没有迎来“成熟”的时刻;她对“努力逻辑”的遵从,反而成为束缚自身的枷锁,在“越‘努力’,越被动”的恶性循环中,尴尬地“贴地飞行”。

由此反观林海燕在家庭、学校与单位中的诸多表现,可以发现她在亲情、爱情与友情中的受挫,不仅仅是他人的过错,她在面对同事与丈夫的变故时的反应,着实值得深思。面对同事小柳因祸得福的生命遭际,林海燕却少有与死亡擦身的侥幸和后怕,而是艳羡小柳能借此攀高升迁,她也自知这是嫉妒在作祟,但就是难以自制;在丈夫丁老师被“捉奸”之前,林海燕本打算给丈夫一个“惊喜”,“她想象她使劲敲门,他睡眼惺忪来开门,一看是她,肯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支撑着这份爱情幻想的,是她对名校的痴迷,是她跨越“一步之遥”的求而不得。

可以说,林海燕自始至终都没有解开这个心结,姚鄂梅借此描绘出一个人情味稀薄的世界,并在此基础上,反衬出人情味的可贵。林海燕经受着人情淡薄的伤害,渴望用“飞行”来抽离与自证;但由于她始终在“努力逻辑”上滑行,也无法给予他人暖意,更为此而在工作中屡屡碰壁。同事李叔与杨主任的身体力行,让她见识到维护人情、释放暖意的可贵:李叔教导她“你不关心别人,别人也懒得关心你,久而久之,你就相当于在自己周围竖了一堵墙”;杨主任为了给爱人留下合同工的职位,不惜拖着病体,向每一位同事示好。这让她“恍然大悟”,“原来谁都活得小心翼翼,谁都不曾趾高气扬”。“原来”作为祈使语,正是对林海燕的“晚熟”甚至“未熟”的暗示:“她活在自己的逻辑里,一个封闭的通道里,一个劲地往前走,直到咚地撞上墙。”

“努力逻辑”,正是困住林海燕的“封闭的通道”:她深受其害,却又以此对人;她只看到一个可能的方向,却无视于一路走来的必然的风景。这就好像,在她的心里,哥哥林海鹰是不可触及的榜样,却不曾意识到哥哥也是一个普通人,会在她临近毕业之际,为她的分配工作出力。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将成长叙事丰盈为伏脉千里的叙事耐心,用巧思的雕琢,让一众人物变得具身丰满、有血有肉。

“理解之同情”

是独属于小说家的诚意与善良

小说的结尾颇可玩味。林海燕从看望小潘的路上折回,选择否认小潘的冲动之举对她的价值。在林海燕的心里,此刻的升迁是对她多年压抑的伸张与补偿,她应该独享这一刻的胜利。小说对“努力逻辑”的反思,在这一刻达到巅峰,“哥,我的努力终于被看到了”,这份“被看到”的畅然,隐藏着更为深沉的怅惘:只有在这一刻,林海燕才会“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田野,情不自禁地笑了”。

与这份“笑”相伴出现的,是琐碎的日常信息,林海燕的现实处境并没有改变,但这并不妨碍此刻的舒怀。这种“入乎其中,超乎其外”的写作姿态,让姚鄂梅真正做到了对人物的“贴着”:“贴”到了林海燕的艰辛与不易,也“贴”到了她的自私与狭隘。但作者并不评判,更不干涉,而是让林海燕拥有得偿所愿的瞬间。这是份“理解之同情”,是独属于小说家的诚意与善良。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10月04日 17:0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