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同富裕这一问题上,中央把浙江省作为省级试点单位,绍兴市又是作为共同富裕的城市试点单位,这种省市“双重”试点单位,是很有意义的。初看,哲学思维与共同富裕之间似乎相去甚远,但实际上,二者的关系并不是相互隔绝的。哲学思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它要面对现实、落实到现实问题当中去,就此而言,哲学对于共同富裕的实践活动是有指导意义的。
共同富裕意味着什么?首先意味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个体都是目的,都应当加以关切,应当获得人作为人的一种尊严,这种尊严的物质基础就在于共同富裕。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提出天下大同的理想,要求“使老有所终”,“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对所有成员都加以生养安顿。就现代(20世纪50年代以来)来说,问题常常关乎个体与群体间的关系,一开始的时候,社会对个体比较忽视,而注重群体价值,这也是经济条件的使然,因为当时经济实力有限,所以无法兼顾所有个人之利,而是首先从总体上关心群体利益。到了改革开放以后,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导向 相关,个体利益得到了上升,个体之利不仅获得了合法根据,而甚至成为一种主导力量。现在,则需要对个体利益和群体利益加以平衡:所谓共同富裕就是要把个体利益和群体利益统一起来,共同加以关注。一方面,我们要拒绝像西方那样仅仅注重个体利益的片面趋向,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个体之利,这涉及两者之间的一种平衡。同时,共同富裕表明,应当着力解决绝对贫困: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些年,中国在这方面做了举世瞩目的工作,极大地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实现共同富裕的理想,需要全体人民的参与。我们需要超越旁观、走向共同参与和自我创造的过程,这是十分关键的方面。就此而言,共同富裕离不开每一个人共同努力。此外,共同富裕也不同于那种绝对的平均主义,孔子固然说过:“患不均而不患寡。”(《论语·季氏》)但这并不是走向绝对平均。我们需要承认人在体力、智力上的差异,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人的创造积极性。事实上,“共同富裕”中总是包含差异,它侧重于为共同富裕创造更好的前提。由绝对平均而走向“养懒汉”那种形式,到最后无法走下去,我们要接受这方面的教训,要让共同富裕与实实在在、扎扎实实的工作联系起来。这是关于共同富裕的主题。
前面提到,哲学与共同富裕并不是互不相关。从后一方面看,绍兴市确实是一个人才汇聚的地方。就传统角度而言,王充、王阳明,还有刘宗周、黄宗羲,再加上浙东史学的章学诚,等等,绍兴确实构成了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思想景观。我们现在讲浙学,实际上很多代表人物都是来自绍兴;从中国学术史发展来看,绍兴确实是具有很重要的位置。近代以来同样如此,蔡元培提出了“美育代宗教”,还有《中国伦理学史》的著述:这一事实表明,蔡元培既是教育学家,同时他也是哲学家,而蔡元培亦是浙江绍兴人。至于后起的绍兴(诸暨)人物金岳霖、冯契更是现代以来哲学方面的代表人物,中国现代思想史如果忽略了绍兴这一传统、忽略了金岳霖冯契思想传承,就是不完整的,这是基本事实。前段时间我到清华大学去参加了清华国学院成立100周年的会议,这次会议上我们也讨论了国学院的成立,包括很著名的四位导师等。清华国学院有一个最重要的突出作用,即它不仅仅限于自身范围之内,而且它关涉到人文学科的诸多方面,包括金岳霖等所创立和代表的清华学脉。
讲到人文学科,清华大学的哲学系就是很重要的例子。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清华大学哲学系和北京大学哲学系各有特点,北京大学源于京师大学堂,与之相关,它注重于历史传统。清华大学前身则是预备留美学校,基于这一点,它乃是以西学、逻辑为主。金岳霖是清华哲学系的创始人。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是哲学都各有意义: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是我们中国哲学界的重镇和翘楚。不过,1952年的时候院系调整,清华大学的哲学系终结了,教师大部分都归到了北大,然而,清华大学的教师在北大缺乏发展的根基:金岳霖本来是哲学家,他首先有《论道》《逻辑》《知识论》等,冯友兰也是如此,有“贞元之际所著书”,他们首先是理论家,然后关注于哲学史,但到了清华以后这些理论创新土壤便不复存在。金岳霖长期被看作是逻辑学家:后来他调到了中国科学院(不是现在的社科院)当哲学所的副所长,主要负责编全国的逻辑教材,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逻辑学家。直到八十年代,他的《论道》《知识论》陆续出版或再版,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他是哲学家。冯友兰也是这样,他本来自己有理论建构,但是到了北大以后,基本上是专注于中国哲学史,被看作是一个单纯的哲学史家:长期以来,人们都认为他是哲学史家。但他实际上首先是哲学家。
可以说,由于院系调整的关系,清华传统形式上是中断了。然而,在实质的层面,清华的学脉没有中断,其中重要的原因是金岳霖的思想为其学生冯契所承继和光大。冯契和金岳霖既是同乡人(浙江诸暨),也是学术上的继承者,冯契对金岳霖的思想是非常注重的,我们都知道,从清华大学到西南联大,金岳霖都是冯契的老师,他在各个方面都对冯契加以引导。冯契一方面继承了金岳霖的思想,一方面对他进行批判性反思,从而将金岳霖所形成的哲学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了。清华大学本来主要是以西学为主,逻辑学、理论分析、哲学建构都是和西学相关的,冯契的特点是他不仅仅是关注西学,而且他对中国哲学也作了系统回溯,以一人之力写了《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三卷本和《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卷本。同时,他又基于对马克思主义原著的研读,对马克思主义做了深入的理解,由此把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结合起来。不难注意到,冯契把清华的学脉传到了华东师大,这是基本的事实的问题,正由于冯契把清华学脉传到了华东师大,所以清华学脉没有中断,而是在实质意义上得到延续;不仅没有中断,而且由于冯契把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融合为一,从而也就进一步深化和拓展了清华学脉。
冯契所继承的清华学脉的特点之一,在于它不是一个过去的传统,而且它现在依然活着。与冯契长期在华东师大工作相联系,清华的学脉在华东师大也获得了活生生的载体。今天的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具有明显特色,虽然学校和系也许名不见经传,但是由于以上这样一个特殊的传统,它具有实质的内涵。清华学脉通过冯契而在华东师范大学继续存在,并且成为具有现实意义的传统,这是值得加以珍惜。
广而言之,作为哲学传统,这一学脉在形成之后,就具有多方面的规范意义,它不仅制约着学术领域的研究过程,而且对其他实践活动具有引导性。以前面提及的共同富裕来说,如何展开这一过程,需要多方面的原则的规范,这里既有经济学、政治学之域的原则,也需要哲学层面的价值指向和思维方式上的引导,在后一方面,近代以来金岳霖、冯契所积累的哲学传统,无疑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来源:杨国荣(西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