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会种地吗?杜甫分不清橘子和柿子?桃花源里的人是逃避战争还是逃避统治?
近期作家刘奕推出古典诗歌随笔集《松声绿》,谈及的诗歌上及《诗经》,下迄清诗,尤其集中于陶诗、杜诗。作者并不以金针度人的姿态自居,而是展演一种读诗的方式,即从文本出发,从具体的校勘训诂问题出发,贴着文意,带领读者感受千古如一的文学性——始终有关人和人的心灵。
走到无路可走时该怎么办?这是今天许多人的疑问,同样也是古人的疑问,在下面这篇文章中,作者从阮籍的“行为艺术”出发,解读了多位古代名人探寻人生出路的种种努力。
失路将如何(节选)
走到无路可走时该怎么办?
阮籍曾经以“行为艺术”的方式演绎这种无路的痛苦:“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阮籍传》)
唐 孙位《高逸图》中的阮籍
穷途恸哭,是对走错道路的悔恨,也是因无路可走而感到的绝望。错误的选择一定意味着“错误”的结局吗?悲观主义者的答案是肯定的。比如战国时著名的道家学者杨朱,《荀子·王霸篇》记载他:
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
哀哭之。
“蹞”即“跬”,跬步,半步也。“跌”是差失之意。杨朱站在四通八达的路口,想象着自己选择了错误的方向,踏出了最初的半步,接着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谬以千里”,便忍不住痛哭起来。
为无法做出的选择与尚未犯下的错误哭泣,也算智者的行为了吧。通常的人们,只能追悔已然。阮籍《咏怀》其五,所写就是这种无尽的悔恨: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这首诗的主旨,或以为讽刺他人,或以为自悔失身,似以后者为胜。元人刘履在《选诗补注》中说:“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言少时轻薄而好游乐,朋侪相与,未及终极而白日已暮,乃欲驱马来归,而资费既尽,无如之何。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服事未几,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太行失路,以喻懊叹无穷之情焉。”这个解说虽然不够深入,但大体贴着字面,可以接受。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拼砖画中的嵇康、阮籍、山涛、王戎
现藏于南京博物院
小过易纠,大错难挽。君子日日省思己过,再加上师友的切磋琢磨,为的是过而能改,而不至于转成大错。这番道理懂得人不少,有几个做得到?聪明如阮籍,也悔之晚矣。他锋芒早露,与何晏、夏侯玄一辈名士交游,早早成为名动天下的人物。等到司马氏父子开启了篡权易代的进程,何晏、夏侯玄都被族诛,剩下寥寥几个名士,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连现实中辞官隐居也会被视为有意对抗,何况其余。彼时的阮籍该何等羡慕置身事外的无名之辈。一旦身入局中,还幻想全身而退,岂不是“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阮籍一定觉得自己当愚不愚,才是不智和大愚。
真的是阮籍大愚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王安石《凤凰山》)谁不愿意这样过一生呢?少年阮籍身当太平,满以为繁华长久,不正是准备这样过一生吗?怎么忽然间就白日蹉跎,长夜已至。从前的对,怎么就成了错,而且还是穷途失路的错?这样的悲剧该怪谁?一开始当然是怪自己,怪自己走错路。可再想又不知道该怪谁,错的似乎是走路本身,似乎选哪条路都是错,才真是莫可名状之悲。个体在时代面前渺小无助,这才是更大的悲剧。
无关乎选择的穷途,是比选择错误的失路更令人无力和绝望的。
错版竹林七贤拼镶砖画,现藏于六朝文化博物馆
“失路将如何”?这是一个需要直面的问题。
人生已无出路,但生活依旧延续,该如何在了无希望中自处?阮籍给出了两个答案。其一,搞点饮酒任诞的行为艺术。其二,成为一个诗人。
阮嗣宗到后来成为“至慎”的人,开口只有玄远,绝不牵涉现实之分毫。不过压抑的痛苦总要发泄,直接的方法是倾注到怪诞的行为上。这些违背礼法的荒诞举动,在鲁迅先生看来,其实是深爱礼教者的应激反应与抗议行为。他们看不得礼教被谋国篡位的司马氏君臣利用亵渎,“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此外,越是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就越会任由自己“堕落”。镇日大醉,妈妈去世了也要喝酒吃肉,这何尝不是自证不堪和自我折磨?
怪诞行为的背后,分明深藏着恒河沙数的痛苦,不想却被后辈的贵游子弟学了去,成为装点风流的时尚。阮籍无法分辨,也无力反对,只得任由自己躺在井底泥水之中,瞪视那些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吟唱起一些不成曲调的谣曲。就这样成了诗人。
在写诗暂时还没成为罪状的时代,许多说不出口的咒骂和苦闷都可以加上韵脚写出来。比如刻画伪君子的姿态:“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比如戳破世界无“人”的真相:“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以及刻骨的惊惧感:“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总之,人间世界是一个残破丑恶的世界,这里充满残忍、邪恶、虚伪、丑陋、悔恨和痛苦,这里没有坚固,生命与美好都转瞬即逝。
阮籍更喜欢吟唱的,是幻想中的超越:“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与屈原、曹植一样,失路的诗人渴望超乘白云,遨游帝乡。只是屈原执着,处处碰壁,“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天上不异人间。而曹植孝义忠爱,虽感愤遭遇,渴望仙游,却并不质疑人间。
在诗歌中冲决罗网,批判凡俗,而高出一世者,阮籍竟似第一人。这番志意,他再三道及: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鴳游,连翩戏中庭。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清代学者刘熙载曾说:“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生所谓‘今子有五百石之瓠,何不虑以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也。”(《艺概·文概》)庄子困顿人间,穷愁潦倒,却在精神世界中觅得一无何有之乡,其中尽可以逍遥自在。人间万事,如雁过寒潭,再不放在心上。阮籍做不到庄子的逍遥,但他同样硬生生在无路的大夜中开出一路,那便是成为诗人。不是吟风弄月、润色鸿业的诗人,而是舔舐伤口、向月长嚎的诗人。
“英雄末路以诗传”,不失为古典世界解决“失路将如何”问题的好办法。其中贯彻的是大《易》随时,“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的思想。他们相信的是“无陂不平,无往不复”,当时势不在我一边时,需要做的便是固穷、修身、等待。成为诗人,写作诗歌,既是在无尽等待中消磨时光的方法,也是发抒情性,自我激励的方法。绝大多数人并不会等到使屈者伸、使枉者直的时代,但至少,他们留下了诗歌。古人渴望不朽,其实朽与不朽难以预期,但至少诗歌使不朽成为一种可能。
“英雄末路以诗传”,作为君子固穷的一种方法,在悲观的背后潜藏着一种乐观,相信历史循环、人世往复,相信圣君贤相的时代终会来临,而蕴蓄于诗中的心事终会遇到异代知音,得以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