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 列宾 1887年
《歇息》 列宾 1882年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油画草图)》 列宾
◎鲜卓恒
涅瓦河畔的遐思——列宾艺术特展
2025.7.23-2026.1.11
中国国家博物馆
在国家博物馆“涅瓦河畔的遐思——列宾艺术特展”展厅,观众驻足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草图前,那幅熟悉的画作是课本上曾经出现过的图像。整个创作群组有纤夫肖像、场景素描、油画小稿,远远比记忆里更沉重:纤夫们低着头,身体前倾,像被这个世界压到极限的边缘。那一刻,展厅安静得空气也凝固了。
我在想:在2025年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看列宾?
“二流”的画家现代主义的盲点
在西方主流艺术史中,列宾与巡回画派长期被边缘化。与同时期的印象派、象征主义和先锋派相比,他的写实手法和社会叙事显得“保守”。有些评论家甚至说:列宾只是“二流画家”——技巧高超,却缺乏开创性的现代主义价值。冷战格局更强化了这种标签。在苏联文化叙事中,列宾被树立为典范,常被视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先声”,这在西方反而成了他被忽视甚至被贬低的理由。
但2025年的我们再看列宾,他的“二流”恰恰是价值所在。他没有成为先锋的旗手,也没有成为政治的工具,而是顽固地凝视现实与人性。抛弃“先锋”的他,却留下了现实的厚度。这种对苦难的深切悲悯、对人物精神的执着刻画,或许在精神内核上更接近东方“文以载道”的传统,而非西方现代主义对形式本体的追求。正是这种迟缓与固执,在形式爆炸却常感意义匮乏的时代,显得格外珍贵。
细节如何生成张力
列宾被誉为俄罗斯现实主义的旗手,属于巡回画派的一员,那群19世纪的画派成员要把艺术从宫廷的金碧辉煌里拉出来,让它面对社会最真实的角落。
《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是本次展览最震撼的作品,画面庞大、人物繁杂:牧首在前,贵族、神职人员、农民、残疾人被挤到边缘。你以为是在描绘宗教盛典,但细看,每一个人的姿态、眼神和位置,都是对当时社会的切片式解剖——权力、冷漠、麻木与信仰在同一个场景里共存。
如果说宗教游行呈现的是整体压迫,那么作品《意外归来》则把这种张力压缩到一个房间里。流放多年的男人忽然踏进家门,整个家庭的表情凝固在那一刻:家人的迟疑、亲属的惊讶、孩子的茫然。没有夸张动作,却像一场无声的戏剧,把人心深处的情感张力拉到极致。
当视线从社会与戏剧退回到日常,列宾把画笔最柔软的地方给了家人和自我。作品《歇息》中,画中的韦拉侧身倚在沙发中,神情放松,衣褶轻垂,仿佛在日常的忙碌间隙里终于找到片刻喘息。画面没有叙事的紧张,也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只有呼吸的节奏与身体的温度。笔触跟随着那一刻的静谧,就像记录了一声轻叹,它不宏大,却动人且带有余温。
列宾的《自画像》和他为托尔斯泰所作的肖像中,同样能感受到这种直白。列宾并没有把托尔斯泰塑造成“雕像”,而是还原为有疲倦感、在沉思的老人,眉宇间还透着不妥协。肖像和大量速写,也像日记一样,捕捉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温度。列宾并非只记录宏大的社会,他同样关注人际关系中的个体与自我。
耐心修正的美学
本次展览最意外的部分,是草稿和素描的比重。比如《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油画草图,观众能清晰地看到他如何反复调整人群位置关系。粗略的线条背后,是一次次关于秩序、叙事和焦点的思考。
大量速写与小油画,尤其是普通人的肖像小稿,寥寥几笔,却足以勾勒一个人的鲜活与复杂。在这里,真正的艺术不是一瞬间的灵光,而是一次次反复推翻与坚持留下的余烬。
国家博物馆的策展方式并没有按年代排布,而是让大尺幅油画、素描、小稿交织出现。观众在恢宏的《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前感到压迫,转身即被一幅凝练的肖像拉回现实;再向前,是带有修改痕迹的草图与小稿,把叙事拆解为手势与线条,这让人意识到列宾既能搭建史诗性的场景,也能贴身凝视一个人。策展团队把观看体验从宏大拉回到贴近,本身已在回答“为什么今天还要看列宾”。
走出展厅时,我重新想起开头的问题。答案并不复杂。在2025年,我们的视线被无数屏幕切割驯化,“观看”变成了无穷尽的“浏览”和“划过”。列宾让我们重新学会“看见”,一种深度的、富有道德重量的“凝视”。纤夫、农民、流放者、知识分子,他们的眼神穿越百年,提醒我们:艺术的第一步,是看清现实与一个个人。
他让我们记起艺术的责任。列宾笔下的世界并不轻松,却充满诚意。他相信艺术应直面社会,而不是逃避或粉饰,他也让我们重拾温度。在快速消费的影像时代,情感常被简化为符号,而列宾的每一笔都坚持人物的独特性与复杂性。
在艺术史上曾被视为“二流”画家的列宾,让今天的我们明白了一件事:艺术的意义,不只是冲锋在前的实验,更是敢于让人面对最难以直视的现实。
图源/中国国家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