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十四行诗

想象一下,你是个年轻、帅气、野心勃勃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位漂亮、伶俐的公主,你们一见倾心,两情相悦。

可你是个穷小子,除了浪漫一无所有,国王当然要阻挠公主不切实际的幻想。

国王说:“只要你满足我一个要求,我就让女儿嫁给你,这童话城堡这万顷良田一并属于你们。”

你说:“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国王说:“既然你们是为爱在一起,那么 我要你每天为我的女儿写一首诗。”

你心想这也未免太容易了,于是说:“好”。

国王冷笑道:“你必须在今晚12点之前,完成此生为我女儿写的所有的诗。”

你愣住了。

此刻至午夜只剩下3个小时,即使每一分钟写出一首诗,也只能写出180首,这意味着你只能与心爱的公主共处180天。

该怎么办?

午夜钟声响起。城市中央万众云集,人们等着看你被国王羞辱。

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台前,准备献上自己写给公主的诗。

仅仅3小时,能写出多少首诗呢?

幸好,你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个概率高手。

你在3小时内写了一本诗,一共十页,每一页都有一首十四行诗。

可这只有十首诗啊?

聪明如你,将每页每首诗的每一行之间,都横着剪开,使每一行如活页般可以单独翻动。

这十首诗有类似的结构,每一行对应着类似的韵脚和语法,所以可以任意组合,皆能变成一首新的诗。

如此算来,有多少组合呢?

约有一百万亿种。

能让公主一秒不停地读上两亿年!

在上面我杜撰的这个故事里,灵感的原型,是法国诗人和小说家雷蒙•格诺在 1961年写的一本书,名叫《百万亿首诗》。

雷蒙·格诺也是“潜在文学工场”(Oulipo)的核心成员之一。这个文学团体致力于探索通过数学和结构性约束来创作文学作品的可能性。

《百万亿首诗》正是Oulipo精神的完美体现。这本书由十首十四行诗组成,每首诗的每一行都被单独裁开,读者可以像翻活页一样随意组合不同诗句,从而生成全新的诗歌。

这种独特的呈现 方式,赋予了读者参与创作的权力, 使其 成为一种互动式的艺术体验。--造物主是用这种随机性的方式,将命运交给我们的吗?

从数学角度来看,格诺的这部作品完美诠释了概率论中的乘法原理。

每一行诗的选择都是一个独立的事件,由于每行都有10种不同的选择,而一首十四行诗由14行组成,因此总的组合数便是10的14次方,即一百万亿。

这个天文数字意味着,即使一个人每秒钟读一首诗,也需要数亿年才能读完所有可能的组合,这无疑是对“无限”概念的一种文学化呈现。

更深层次地,这部作品也揭示了诗歌艺术的独特“发散性”——即其对传统因果和逻辑连贯性的某种“不在乎”。

与叙事性更强的散文不同,诗歌往往通过意象、情感和音韵的跳跃与并置来构建意义。

这种内在的灵活性使得格诺的诗句在被随机组合后,依然能够保持某种诗意,甚至产生出乎意料的、新的美学效果。

每一首新生成的诗,尽管其“作者”是随机组合,却仍能引发读者的联想和思考,这正是诗歌超越严格逻辑束缚的魅力所在。

可是,如果十首被裁开的十四行诗,都可以有一百万亿种变化,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当中,无法感受到无限的“命运的可能性”呢?

对于如上问题的最直白答案,来自上述概率诗歌游戏的假设:

概率乘法原理里的独立性,和诗歌的发散性。

这二者在真实的人生里,就个体命运而言,逻辑大不相同。

首先,关于“独立性”。

在格诺的诗歌游戏中,每一行诗句都是一个独立的变量,它们可以被任意抽取和组合,互不干涉。

但我们的人生并非如此。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并非孤立存在的“活页”,而是环环相扣、相互依存的。

你今天选择的职业,会影响你明天遇到的人和可能获得的机遇;

你决定与某人结为伴侣,便意味着放弃了与其他人的可能性。

人生更像是一条不断延伸的路径,每一步都建立在前一步的基础上,并为下一步设定了新的起点和限制。

过去的决定如同已经写下的诗行,它们不可逆转,并深刻地塑造了后续诗行的选择范围。

这种内在的“非独立性”和“路径依赖”,极大地压缩了我们所能感知的“命运的可能性”。

我们无法像组合诗句那样,随意地将人生中的某个片段替换或重组,因为每一个片段都承载着因果的重量。

其次,是“诗歌的发散性”与人生对“连贯性”的追求。

格诺的诗歌之所以能容忍任意组合,是因为诗歌本身就允许跳跃、隐喻和非线性的表达,其美学价值往往在于意象的碰撞和情感的共鸣,而非严格的逻辑叙事。

然而,人类对自身命运的理解,却强烈地依赖于因果关系和叙事连贯性。

我们渴望为自己的人生找到意义,构建一个有始有终、有逻辑发展的“故事”。

一个完全由随机、独立事件拼凑而成的生命,即便在数学上拥有无限组合,在人类的感知中也只会是混乱和无意义的。

我们无法接受“今天我是医生,明天我是宇航员,后天我变成了一棵树”这样毫无逻辑关联的命运,因为这不符合我们对“生命”和“自我”的认知。

我们寻求的是一个可以被理解、被讲述、被赋予意义的连贯性叙事。

因此,尽管从纯粹的数学排列组合角度看,人生的“可能性”似乎是天文数字,但由于个体命运的“非独立性”和对“因果连贯性”的内在需求,我们所能体验和感知的“命运的可能性”,远比格诺诗歌所展现的要有限和具体得多。

我们是在一个由过去选择和未来因果所编织的复杂网络中前行,而非在一个无限的、可随意组合的活页本上书写。

在《偶然:机会、混乱,以及为什么我们做的每件事都重要》一书里,布赖恩·克拉斯提出了一个思考框架:

发散性趋同性

想象你的生活是一部电影,你可以倒回昨天,在新的一天开始时,仅仅改变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在冲出门前多停了几分钟,喝了一杯咖啡。

如果无论你是否喝这杯咖啡,你这一天的主要轨迹、遇到的关键人物、甚至最终的结局都大体相同,那么这便是一个“趋同事件”

你的生命列车或许晚了几分钟发车,但它依然沿着既定的轨道驶向了相同的目的地。

然而,如果仅仅因为这杯咖啡,你的人生轨迹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你在咖啡馆邂逅了那位逃跑的公主,两人一见钟情,从此开启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篇章——那么,这便是一个典型的“发散事件”。

一个微小的扰动,却引发了连锁反应,将你推向了完全未曾设想的未来。

那么,这与我们为何无法感受到“无限的命运可能性”有何关联呢?

答案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事件,其实都更倾向于“趋同性”。

我们所做的许多选择,尽管看似自由,但其结果往往被我们所处的环境、社会结构、个人习惯以及过往的决定所“收敛”。

换言之,很多时候,无论我们选择A还是B,最终的“大结局”可能并无本质区别,只是通往结局的路径略有不同。

这些趋同事件,如同诗歌中那些无论如何组合都大同小异的诗行,它们填充了我们生活的日常,却并未真正拓展我们命运的广度。

真正的“发散事件”是稀有而珍贵的。它们是那些能够真正打破既定轨道、开启全新篇章的转折点。

它们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机遇,也可能是意料之外的挑战,甚至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却在蝴蝶效应下引发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正是这些发散事件,才真正赋予了命运以“可能性”的张力。

然而,由于它们并非生活的常态,我们便很难持续感受到那种“百万亿种变化”的宏大图景。

布赖恩·克拉斯总结道:“自然界似乎在发散性和趋同性之间摇摆不定。”

这或许也正是我们个体命运的写照。

我们的人生,既有趋同性的稳定与可预测,让我们的努力和规划得以实现;

也有发散性的偶然与惊喜,让生命充满变数和无限的魅力。

我们并非完全被既定轨道束缚,也并非在完全随机的活页中漂浮。

命运的可能性,正是在这两种力量的微妙平衡中展开,既非无限,也非全然固定,而是在有限的框架内,蕴含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偶然火花。

聪明如你,自然会问,我们在生活中该如何识别发散性和趋同性呢?

有些浪花虽然巨大,但仍然只是我们随波逐流的命运中的无关主线的点缀而已;

而有些小小事件,却触动了令沧海变桑田的按钮。

也许我们可以狭义地理解《偶然:机会、混乱,以及为什么我们做的每件事都重要》这本书的书名:

我们做的每件事都重要。

正如里尔克的那句话:

“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同时又不抱持任何希望。……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当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同时又知道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让我们跳出自己的单薄的个体,用更广阔的时间视野来观看十四行诗般的命运线索。

假如我们的此生,只是这首宏大史诗中的一行,那么可以被我们独立翻阅的上一行,便是我们的父辈;再往前,是父辈的父辈……如此沿着血脉的丝线一路回溯,我被其中一个简单却磅礴的真相深深震撼:

这首关于“我”的存在的诗篇,竟可以一字不差地追寻到清、明、元、宋、唐,甚至更遥远的年代。

在历史的长河里,你的某位祖先,也许是金戈铁马的元朝里一个悄悄藏起半块米糕的农夫,侥幸躲过了改朝换代的屠戮;

你的另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先人,或许是唐朝某个村落里,唯一从安史之乱的血色沙场上活着回来的疲惫战士;

在三国末年那仅剩的1616万人口中,你的先辈们不仅是其中的两个分子,还必须在颠沛流离中相遇、相爱,并顽强地诞生了下一代。

而这下一代,以及下下一代,又在一次次的洪水、饥荒、瘟疫和战乱中,如风中残烛般飘摇,却又奇迹般地代代相传。

这根链条上的任何一环——任何一位祖先,如果当年被一块石头绊倒、如果染上了一场风寒、如果在逃难中选错了方向、如果在成婚前不幸夭折——那么这根链条就会瞬间断裂。

你,以及你所感知到的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这其中没有一个环节“掉链子”,其背后所包含的偶然与必然,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诚然,我的这份感慨既有概率学上的回溯谬误,也轻易地掉入了类似于“人择原理”的逻辑陷阱——即,正因为我们存在于此,我们所观察到的宇宙和历史,必然是允许我们存在的那个版本。从事后看,概率永远是100%。

可我们此刻能在这里思考这个问题,难道不正是得益于那比“百万亿分之一”还要微乎其微的概率的最终宠爱吗?

逻辑可以解释世界如何运转,却无法消解我们内心那份因“存在”本身而产生的巨大敬畏与惊奇。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时间长河中最最幸运的幸存者,是无数次“发散事件”最终胜出的终极赢家。

我们不仅是自己人生的诗人,更是这首横跨万古的家族史诗的最新一行。

我们继承的,是无数祖先用一生作赌注赢来的“可能性”。

他们将笔递到我们手上,不是为了让我们去计算概率,而是为了让我们,用我们自己的生命,写下同样充满勇气与韧性的、崭新的一行。

假如我们遥远祖先的某一位,可以跨越时空面对对你我,也许他会如《拯救大兵瑞恩》的最后时刻,汤姆·汉克斯饰演的米勒上尉对瑞恩说的那样,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附在我们的耳边,告诉我们:

“Earn this... Earn it.”

“好好活着,别辜负了这一切。”

诗意无法在现实的空气中存活太久。

诗人离散的浪漫,也许能够在大自然没有目的的选择中创造生命的奇迹,但在有限的人生里常常毫无用处。

假如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是一首十四行诗,你的已经写到第几行了?

这首诗已经被锁定的过去,是否令你在回忆的夜晚喜悦或懊恼?

而剩余的那些行,你还对其依然有不安的期望吗?

古罗马的西塞罗曾说:

“人生的跑道是固定的。大自然只给人一条路线,而这条路线也只能够跑一次。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各自分配了适当特质:童年的软弱,青春期的鲁莽,中年的严肃,老人的阅历,都各结出自然的果实,须在它当令的时候予以储存。每个阶段都有值得人们享受爱好的事物。”

这段话既残忍,又令人宽慰。

残忍的是,所有潜在的百万亿种生命的可能性,最终只会有一种呈现在我们面前。

不仅如此,我们还是被牢牢拴在时间之绳上的蚂蚱,永远只能活在“此刻”--这样一个数学意义上并无大小、稍纵即逝的点上。

而宽慰的则是,它暗示我们,人生的不同阶段似乎允许我们保持生命的某种“离散性”。

我们也许会因为“童年的软弱”和“青春期的鲁莽”而犯错、而羁绊,但我们不必因此而永远背负着无法摆脱的惩罚。

时间的连续性并不等同于命运的连续性。我们有机会在人生的下一阶段,结出“自然的果实”,重新定义自己这首诗的基调。

或许,我们太在意偶然驱动之下的命运连续性了。

我们无法忍受在时间之中失去的可能性,几乎所有的痛苦和焦虑,都来自对未来可能性的恐惧,以及过去可能性的懊恼。

可是,有谁能比艾米莉·狄金森更深刻地理解“可能性”呢?——她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放弃了生命中几乎所有的社会性可能,孤独地在她的花园与房间里,构建了一个无比丰饶的内在宇宙。她写道:

我住在“可能”里—— 一所比“散文”更美的宅第—— 窗子更多—— 门——更高级—— 房间像雪松——目光无法穿透—— 永恒的屋顶 是天空的椽角—— 访客——最美丽—— 我的职业——是 张开我窄小的手 采集“乐园”——

为什么这位女诗人在生命中从未“发生”的那些可能性,似乎比那些过了波澜壮阔一生的人们所拥有的更真实、更丰富、更鲜活?

答案或许在于,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都在执着地追求因果清晰、逻辑连贯、有始有终的“故事”。我们把时间消耗在表演、解释、评价和被评价。

为了故事的“合理”,为了角色的“造型”,我们亲手关上了一扇又一扇窗,锁住了一道又一道门。

而狄金森选择住在“诗”里。

她的人生放弃了传统的叙事,从而拥抱了诗歌的本质——跳跃、并置、联想,以及对所有逻辑的超越。

她的“宅第”之所以更美,是因为她从未因选择一条路而否定所有其他的路。

在她的内心,“可能性”始终保持着其原始的、未被现实损耗的、最完整的形态。

她采集的“乐园”,恰恰是我们为了构建一个连贯的自我故事而丢弃的一切。

难道,这正如是枝裕和在他的电影中所表达的那样:

“人不是为故事和主题而存在的。正如我们的生命那样,只是作为生命自然而然地存在。”

最后

我们永远生活在翻开下一行命运诗歌的瞬间。

也许你我此刻焦虑、不安、恐惧,甚至绝望,但这无碍于我们正在创作这首诗的动作本身——这动作,即是诗意。

在 克尔凯郭尔看来,这是因为我们“存在”,而“存在先于本质。”

这意味着我们并非带着一份预设好的人生剧本(本质)来到这个世界;

恰恰相反,我们是被赤裸裸地抛入了这个世界(存在),而我们此生的任务,正是通过每一个选择、每一次行动,去亲手书写、去创造我们自己的“本质”。

也许在算法为我们预设好人生“最优解”之前,我们会是最后一代还能在混沌中野蛮生长的智能生命?

作为概率的幸存者,面对如午夜钟声般紧迫的人生,我们该如何书写命运的十四行诗?

我们究竟该追求一种什么样的“本质”?

克尔凯郭尔在1847年曾写下一段话:

在永恒之中,你不会被问到你留下了多少财富——这是生者才会关心的;

或者你赢得了多少次战斗,你有多么睿智,你的影响力有多强——这终究是你留给后世的声誉。

不,永恒不会询问你在世界上留下了什么世俗的东西。

但它会问你在天国积累了多少财富;

你曾征服自己的心灵多少次;

你对自身的控制力如何,还是你一直都是一个奴隶;

你在自我否定中有多少次曾战胜自己,还是你未曾这样做过;

你在自我否定中多少次原谅了你的敌人,是七次还是七十个七次;

你受苦了多少次,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而是为了造物主而在自我否定中受苦。

假如上述触动人心的话语揭示了我们此生应追求的内在风景,你我又该如何在单向流动、均匀无情的时间之河中翻阅命运的十四行诗?

在本文开头的童话故事里,我道出了人类恒久以来最深层次的恐惧:

“在午夜前写完此生所有的诗”。

我们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安放无限的可能性?

我们又该如何在此生唯一可经历的可能性中找到平静和自由?

关于命运之诗,克尔凯郭尔曾经给出过一种读法:

"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

这句话略显直白的翻译是:

“生命只有回望方可理解,但必须前行才能真正活。”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8月02日 08:0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