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贼古已有之。
唐朝杨衡,早些年悠游庐山,遨游诗海,写了蛮多妙诗佳句。天宝间,杨衡避居至赣,与符载、李群、李渤同隐庐山,结草堂于五老峰下。这“山中四友”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日以琴酒相娱”。
那天,阳光明媚,碧空如洗,万里云天上,忽有鹤冲天。这是鹤送诗来了。江山日日送诗,唯有诗心者得之,杨衡对景赋诗,写了一首长诗。杨衡写这首诗,前面与后面写了什么,史无记载,却有一句被诗人与时人一时激赏——衡工吟咏,尝吟罢自赏其作,抵掌大笑,长谣曰:“一一鹤声飞上天。”盖自谓其声韵响彻如此。
杨衡珍珠自珍,特别看重这一句。杨衡还写了蛮多好诗,为时人所重。有个文贼,史亦没记其名,偷了杨衡之诗去科举应试。唐朝科举不考申论题,是诗赋取士的。杨衡还在庐山悠游,这厮偷了杨衡诗赋,参考殿试了。居然考中了。
杨衡游庐山游遍了,也想去弄个功名。杨衡也考中了。某日,他翻读前科进士卷,发现有人竟然是偷盗他的诗而中的举而进的士,而这人竟然是隔壁办公室的。他窝了一肚子怒火。“衡因诣阙,亦登第,见其人,盛怒曰:‘一一鹤声飞上天,在否?’”若说古今文贼有区别,则其区别是,古之文贼到底厚道些。“其人答曰:‘此句知兄最惜,不敢偷。’”盗亦有道,文贼有文道,只抄袭一些不怎么出名的文章,不把名作也偷去。“衡乃笑”,由怒转喜:“若是,犹可恕也。”
杨衡不重诗文,而重诗句,这是买椟还珠,还是买珠还椟?
这个文贼偷人诗赋,不偷人诗句;唐朝宋之问,不是偷诗句,而是抢诗句,还弄出了一桩人命案。刘希夷写了一首诗,题曰《代悲白头吟》。
刘诗人有个舅舅,叫宋之问。宋挺有名的,他读了外甥这首诗,晓得这是名诗,必将流芳百世,便摆舅舅架子,叫外甥把这诗送给他。舅舅向外甥要金要银,外甥应该二话不说,即予转让。刘希夷先前是答应的,不就是几十百把个字吗?转念一想,千万黄金流不到后世,几十百句诗赋可以江山永传,他就食言,不肯了。宋之问恶心顿起,为一首诗,竟然杀了自家亲外甥,手段还蛮残忍的:“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问怒其诳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
宋之问杀外甥,难辨真假,而古人重诗句是真的。刘希夷这首诗长又长,流芳后世的只有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之问也不是想夺整首诗,他想抢的只是这一句。他知道这一句精彩,经典,一句冲天,重于著作等身,定然会被世世代代传唱。宋之问心思恶,眼光不差,千百年后,这两句还真凡有井水饮处,皆有口耳相传。
其他诗句偷去无妨,“一一鹤声飞上天”不能剽窃;亲情不管,人命不管,不论使出何种手段,定要将“年年岁岁”一句,纳为己有。句子在文学史上重若泰山?提炼一个好句子,可让整首诗整篇文章价值陡升,更可让诗文与诗人载入史册。白居易《琵琶行》千百字,记于心脱于口的,想必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甫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古今读者能记住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鲁迅的《故乡》两三千字,记得住的是:“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没有名句,不会有名家,有了名句,非名家亦可名传,名句多了,自成大名家。有时,所谓作家的成名作与代表作,都比不上作家有流传句。成名作与代表作是作家自比,流传句是放在浩瀚无比的时空中去参赛。流传,是最权威、最高端的评判标准。当时名重,未必流传,杨衡的“一一鹤声飞上天”,自重如此,时重如此,却未必人重如此,史重如此,可见炼出一句惊人句,难度真天大。作诗万首,作文亿字,无一句击中人心,想来也多会泯然众矣。
炼句比炼字难。炼字是把一个字用得妥帖与精准,炼句是把一种情怀、一种思想炼得精粹与经典。句子炼成金句,需要极高才思,需要极强眼力,需要极厚生活底子,还需要抓住突然而来突然飞去的灵感。炼好一个字,境界全出;炼好一个句,时空全通。一个字是表达不了一种思想的,一个句子可以。李清照“学诗谩有惊人句”,所以李清照照彻古今;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杜甫“世世不休”。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过了蜀道就上天府;句道难,破了句道,作家可以上青天。
原标题:《句道难,破了句道,作家可以上青天》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来源:作者: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