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带“即”字的词语,如即日、即世、即席、即戎、即事、即目、即位、即真、即政、即阼、即炤(萤火虫的别名)、即心是佛、即事穷理等(《辞源》,商务印书馆1988年7月第一版,第236-237页)。许多动作涉及当皇上,与草民无关。但可以看出,“即”字接近于某个动词,类似于英文的take。这与“博物”一词的情况相似,“博”字的角色类似于“即”。“博”字有大、广、通达、丰富之义,在合成词中则可以当动词用,有“换取”“取得”之义。归纳起来,“即”字主要有三个义项:(1)就,靠近;(2)当,当前;(3)作连词,就是,即使。也有人从字形考虑,猜测此字原始意思与“吃”有关。基本的“即物”就是吃东西!
生物体要进行新陈代谢,没有进项就无法存活,吃是第一位的。婴儿出生后,第一项工作就是吃,人一生的重要课题是吃好喝好,虫子、野兽更是如此。学者永远也不要藐视吃的事情。不服,可以先停其三天伙食!
一些学者、准学者瞧不上初学者的学识,对初学者关注吃更是无法容忍,把他们的兴趣贬义地概括为“能好怎”。其实,不要轻易嘲笑百姓之问: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如果有问题,要设法解决。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祖先一路上就是时刻想着“能好怎”,才活下来,才有了我们。
据多个信息源,包括亲自听到当事人的同事在餐桌上述说,几位著名的蘑菇专家(菌物研究者),只研究不食用。他们采集野生蘑菇,进行分类研究和其他研究,自己却不吃或者只吃少数几种。理由总结起来主要有两类,都精心打磨过。一位老先生自己不吃,是怕吃出毛病从而影响到自己的学术声誉。毕竟蘑菇这东西很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弄错,各种程度的蘑菇中毒事件层出不穷。“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另一位稍年轻的先生不吃,理由就高级多了:“不忍心吃。”也就是说,因为太喜欢自己的研究对象,而不舍得吃,怕伤害它们。听起来就高级。
这两种理由都不是一般人能轻易表达得出来的,即便有相关的意思,所以我说“精心打磨”过,像是专门应对媒体的FAQ(常见问题回答)。第一个还质朴一些,第二个多少有点搪塞。对于我,这两个理由都站不住脚。神农尝百草,不管真假,听起来就是有道理的。品尝、尝试,包含风险,不愿意冒风险如何取信于人呢?亲自品尝,是学术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有人鼓吹GMO(遗传修饰生物)食物,自己却不吃,那就缺乏说服力。有干部鼓励百姓吃,自己家庭却享受特供食品,那就无法取信于民。
博物学强调亲力亲为,我常拿“谈恋爱”作比喻。谈恋爱这件事,不能请别人代劳,必须自己亲自出马。研究大自然,也一样,不能只听专家讲、不能只看书、不能只攫取现成的成果,有些事需要自己来。即物、博物,就是要直接面对、操作“物”,弱化中介,亲自探究。拉丁词historia,相当于inquiry(探究)。有各种各样的“探究”,不能都算作科学,历史上确实绝大部分探究不属于科学(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科学),对于当事者的日常生活却是重要的。如今科学之探究,固然深刻,能写方程式也能造芯片还能发射导弹,但是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许多是用不上的,甚至有伤害。关键的一点在于,原来的探究处于生活世界,几乎人人可以做,而如今的科学探究,专业性很强,一般人操作不了。而面对大自然,许多事情、权利,是不能让渡的。
复兴博物学的用意很清楚,你玩你的,我玩我的。科学探究可以继续,但博物探究也不要中断。换言之,在高科技时代、在AI高速发展之际,公众访问大自然的通道应当保持畅通。有人问:不畅通又怎样?回答是:就会出问题,现在已经有所表现,比如抑郁、冷漠,但还不太严重,久了,就难办了。整天与虚拟世界、与代码、与屏幕打交道,就会误判现实物质世界。
直接食用超市中的蘑菇固然安全,但也失去了许多体验,包括野地采蘑菇的乐趣和轻微致幻的独特感受。见手青(红网牛肝菌,见题图)、鹅蛋菌(橙盖鹅膏菌),要不要吃?对于我而言,当然要吃。是否有“躺板板”的危险?不至于,我专门吃过,味道好极了,至今还活着!窍门在于:修炼博物学,小心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