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脚踏两只船



坊间所谓“脚踏两只船”,比喻某些人同时与对立或不同的两个方面保持关系,且多指生活、工作或感情上用心不专。“既要……还要”,颇含贬义。

其实,“脚踏两只船”的含义不止于此,它还是对学殖渊博之人的褒奖,比如林语堂,“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摆出一副左右开弓姿态;虽为自许,然名实相副。

林式“脚踏两只船”,属于同时操作两条平行路线的模板。

在学术界,倘若必须把“同时”“平行”作为前提条件来定义“脚踏两只船”,则太过狭隘,比如周谷城独力撰成《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在史学界极为罕见。不过,两书出版间隔十年。由于没扣“同时”,不是“横向”而是“纵向”,人们便以为他算不得“脚踏两只船”之典型,似乎说不过去。

像周谷老那样的人物,我还可以举个例子——王瑶。

读过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的人,几乎没有不知王瑶大名的。他不仅因《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填补了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项空白,而成为新文学史研究学科的奠基人,还培养了众多研究现代文学的顶尖学者,被公认为该领域最具声望的学者。

人们有所不知,1949年秋,王瑶的学术路径发生过重大转折:他任教的清华大学中文系实施教学改革,决定把“新文学史”作为一门独立的重点课程开设出来。由于教师缺乏,王瑶服从组织安排,改教“新文学史”。于是,他着手撰写作为教材的《中国新文学史稿》。随着院系调整(1952年9月),王瑶由清华调往北大,仍持现代文学学者身份。

那么,“转折”之前,王瑶的学术兴趣和研究方向在哪里?古典文学;确切说,中古文学。

对于中古文学的时间跨度,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或曰春秋战国至宋元,或曰魏晋南北朝至明中叶……但一般均以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定下的框架为规矩,即研究对象是汉魏到宋齐梁陈的文学变迁。王瑶不逾此矩,其学术成果大多凝结于《中古文学史论》一书。

中古文学,不早不晚,承前启后,头绪繁多,场景复杂,乃致学人不敢贸然闯入。王瑶专注于此,成绩斐然,显然与他当年研究生导师闻一多、朱自清有关。他回忆说,“无论从纵向或横向说,他的眼光都是十分开阔的”(《念闻一多先生》);“每一篇写成后作者都先请朱佩弦师过目,得到的启示和指正多”(《中古文学史论·自序》)。

中古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常常被人们轻描淡写,关键在于,这个时期基本上没有出现屈原、李杜、苏轼及曹雪芹之类让人耳熟能详的代表性作家;而且,苏轼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客观上给人造成 “八代”(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文学创作水平不高的印象。事实上苏轼只是不满“八代”无文不骈、无语不偶的极端倾向而已,并无其他不敬。中古文学仍然堪称辉煌,涌现出一批中国文学史无法绕开的作家作品,曹植的赋、陶渊明的诗、刘勰的文章学、沈约的声律理论,以及文学总集《文选》《玉台新咏》……

胡适晚年怒赞周氏兄弟“用最好的古文翻译了两本短篇小说”,问题是,鲁迅的文章功夫从何而来?从章太炎,由此更可上溯老祖宗“八代”。刘半农曾赠鲁迅联语曰“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便是明证。

王瑶治中古文学,显出一个诚实学者的客观与冷静:“即使是衰的,也自有它所以如此的时代和社会的原因,而阐发这些史实的关联,却正是一个研究文学史的人的最重要的职责。” 注意,“即使”是个假设概念,实际情况呢,当然要“两说”或“正名”了。我以为这正是《中古文学史论》的价值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好端端一部“颇具系统”、“共14章”(王瑶语)的《中古文学史论》,出于好卖的算计,被出版者活生生拆成独立的3本书。于是,我持有的《中古文学风貌》(棠棣出版社1951年8月初版),便成了其中之一,篇幅仅占全书三分之一强。尽管王瑶声辩,这样做,从“出版家和读者的兴趣”考量,“也有一种方便”,我却在字里行间,读出了他的无奈和沮丧。

至少对我来说,哪有什么方便可言——另外两书至今未能幸致;即使配齐,阅读起来,难免有“脚踏三只船”之浩叹了。

原标题:《晨读 | 西坡:脚踏两只船》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蔡瑾

约稿编辑:史佳林

来源:作者:西坡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7月26日 18:3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