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星斗的眼睛对老宅眨闪

文|李晓

雨后的湛蓝天空上,几团悠悠白云迈着大象一样缓慢的步子在散步。老屋前的稻田里,垂下的稻穗正在灌浆,尖尖稻叶宛如高脚酒杯,几只蜻蜓悬着半个身子趴在稻叶上,正贪婪地吮吸着稻叶上的早间露水。

连绵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它们与昆虫的唧唧唧唧、鸟雀的啾啾咕咕声组成群山四周的演奏乐队,宣布它们是寂静群山中最有生命力的大地生灵。

余哥带我去看他的二爷爷当年修建的老院子。老院子在稻田上方,叫冒水井大院,建于上世纪40年代,因老院后墙处有一口大水井而得名。

我在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坝子前站定,向老院行注目礼。老院的主建筑雕梁画柱,为穿斗式结构,青瓦铺成的坡屋顶,地基石高1米,楼高18米,气势雄伟。流连于院内,只见石缸、石磨、竹编、风车、斗笠等老物件随处可见,路边石栏杆上刻有雕花。大院坝子的青石板与房屋之间留有沟槽和雨水收集口,那是当年余家先辈修建的排水设施。

我反复摩挲着坚硬的泛着油光的墙体,问在老院子里住了七十多年的涂大叔:“大叔,这墙七十多年了,还牢固吗?”

大叔呵呵笑了起来,他告诉我,土墙里都是用大青杠树做的墙筋,墙厚40厘米,可结实呢。

涂大叔是余哥的表叔,余哥小时候和老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跟着涂大叔学会插秧、割麦、收稻,也学会弹弓射鸟、滚铁环,一起在老院子的宽阔坝子上嬉戏玩乐。

余哥每个月都要从城里驱车回七十多公里外的老院子看一看,给表叔送上一点表达心意的礼物。余哥对我说,他真心希望表叔长寿,像他100岁的大伯一样,至今耳聪目明,思维敏捷。

余哥说,只要表叔活着,老院子就有人看守啊。

老院子旁边,青蒿疯长。余哥带我来到一处墙体倒塌、破碎青瓦遮盖的老屋,平时温和理性的余哥突然泪流满面,嘴里喃喃道:“我就在这间土屋里出生的。”

我恍惚听到了老屋上空传来的“哇哇”啼哭声,五十多年前,一个新生婴儿从这里落地,看到世界的第一眼,就是老屋的土墙、房梁,还有头发上沾着泥土的父亲,以那么慈爱而期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长子来到世间,与他相认。

余哥的父亲开明豁达,把儿子送到当地最好的学校求学,希望儿子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离开这老院子。如果求学的路不通,守着老宅也好,老宅四周有良田沃土,只要人勤劳,土里虽然没黄金,但可以长出粮食来,喂养一代又一代人。


余哥如今在城里一家医院工作,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今年春节期间,余哥带着女儿回老家祭奠先辈亲人,然后来到老院子走走看看,在那处残垣断壁的老宅前,余哥对女儿轻声道:“爸爸在城里有房,你在北京也有了房子,爸爸的心愿是想照老宅的样子把这里还原修好,就在这里养老。”女儿始终沉默着。

余哥感慨说,我们的下一代,对老家、老院子、老宅的记忆与感情已日渐淡漠了,甚至,老家这个影影绰绰的概念,早已经飘出了天际线,他们的目光所及,是天际线下耸入云天的高楼,是流光溢彩的都市灯光,是职场上的打拼与奋斗。

有一个问题久久盘桓在余哥脑子里,那就是像他们这一代出生在乡土、奋斗在城市的人,为什么对乡土老家的感情还是那么根深蒂固、牵肠挂肚?他们在城里一次一次搬家,从一条大街搬到另一条大街,从一个小区搬到另一个小区,每一次搬家都是匆匆完成,从来没有当初告别故土老家时那种连根拔起的疼痛。

或许,这就是一代人与故乡、老家、老院子、老宅之间无法割断的纽带,没有了骨血相连的经历与记忆,也就如失去了根须的大树、失去了源头活水的枯井。

令余哥欣慰的是,老家、老院子、老宅还盘卧在他的心田深处。每逢节日,他与当年居住在冒水井老院子里、如今开枝散叶在四面八方的余、杨、刘、黄、涂、解家同辈及后人,还时常相聚在老院子里,在断断续续的怀旧与记忆流动里,喂养与生长着生生不息的乡情、亲情。

一切都在改变,似乎也别来无恙。4年前,当年在乡下老屋接生了余哥的“赤脚医生”刘大妈患了癌症,余哥为老人家找到城里最好的医院,与她的两个儿子一同在医院为刘大妈送终,老人家临终前抓着余哥的手,直到咽下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

如今,余哥的老家村子被媒体称为“云上村落”,打开了农文旅融合的画卷,有十多个老院子相继被改造成怀旧风情的民宿。在那里,可以听山风踮起脚尖漫过一片片稻田、果园、西瓜地;在那里,可以仰望夜空中星斗眨闪着稚童赤子一样纯真的眼睛;在那里,可以听到大地万物天籁一般的拔节声……

风尘仆仆的故乡再度归来,再度与游子相认,故乡的古老躯体里涌动着新鲜的血液。

(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7月22日 15:0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