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范圣卿:天亮了


天亮了

文/范圣卿

仲夏,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水落在油橄榄灰绿色的狭小叶片上,滴答滴答。这原本应该生长在地中海沿岸的树,此刻怎么会出现在雨痕斑驳的窗外?爸爸的声音响起,屋里聚了一大堆人,他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快来,我们给你过生日……”

我跑到人群中间,闹哄哄的嘈杂声像一首没有旋律的歌曲。他们看上去很开心,有几张脸模糊不清,五官仿佛拧在了一起。我在人群中,晕乎乎地逛了一圈,大声问道:“我过生日,奶奶怎么没来?”

爸爸神情茫然,自顾自说道:“是啊,她怎么没来呢!妈最近怎么回事,我以前过生日,她每次都会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但去年生日,她没给我打电话……”

末了,他又有些生气地瞪着我和弟弟,说你们两个小混蛋,去年妈妈忘记了我的生日,你俩也同时忘记了,害得当天没有一个人祝我生日快乐!

为了躲避爸爸的怒火,我嘻嘻哈哈跑出了房间。绿意盎然的油橄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忽然开始头痛,可能感冒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快去医院,快去医院。我说不要,我要给奶奶打电话,让她来重庆吃蛋糕,自从搬了新家以后,好像还没带她来看看。可我却找不到手机了,在屋里急得团团转,险些要晕倒。

一眨眼,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洁白的墙壁上,镶嵌着透明的窗户。长得和医院一样高的油橄榄,将楼房紧紧包裹。输液瓶里药剂滑落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清晰可闻。好熟悉,又好陌生的场景。奶奶要是看到我生病了,不知道会有多心疼。她温暖又粗粝的大手,定会不断轻抚我的额头,她还会一直低声喃喃:“幺儿……狗儿……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不要想奶奶,奶奶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他是我幼时的一个小伙伴,真是奇怪,他怎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只见他满脸惊恐,指着输液瓶大叫着:“医生,医生,快来换吊瓶!”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透明的输液管里面,鲜血正在迅速回流。

我直接拔掉针头,对小伙伴说:“我已经好了,我想回老家看我的奶奶!”

爸爸这个时候又出来了,他说,走吧走吧,一起回去看看她!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始往老家的方向走。

那是一条通往乡村的公路,公路是用泥土和鹅卵石块铺就而成,路两边,是金黄的麦穗,和湛蓝的大海。我在心中暗暗惊叹,故乡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奶奶去赶集时,走在这条路上,心情一定会格外舒畅!

小时候,我每次回老家,奶奶巴不得把最好玩和最好吃的东西,一股脑都拿给我。她会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悄悄地起床,洗把脸,换身衣服,背起背篓,走上十几公里的路去赶集。她会在集市上买新鲜的猪肉、抄手皮和糯米粉。她回来后,会将猪肉剁成馅儿,做成抄手,还会将糯米粉熬制成凉虾,浸泡在冰凉的井水中。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我脸上时,我会听到奶奶的呼唤声。

“狗儿,快起来吃早饭了……”

我会像只小馋猫一样,“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灶屋里,去灶台上端那碗热气腾腾的抄手。我总会选分量最多的那碗,我边吃还会边嚷嚷:“奶奶,还有没有抄手,我还要吃一碗!”

奶奶会笑着回道:“我幺儿尽管吃,吃完了奶奶又去买!”

似乎好久没吃到奶奶煮的东西了,都快要忘记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于是,我加快脚步往前走。乌云滚滚的天空划开了一条蓝色的线,像一块破碎的布,包裹在天地间。破布上渗出了蓝色的海水,像海豚一样大的鱼,在天上游来游去……

天啊,好多鱼,我怔怔地望着天,心想奶奶若是看到这个场景,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我打一条天上的鱼,然后炖成鱼汤给我喝。我要赶紧跑回去告诉奶奶,让她来打鱼。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爸爸也变得亢奋起来,他说:“现在这些鱼真是不得了了,以前只在河里游,现在都往天上飞了!”

大家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一边继续往前走。

那个熟悉的小村庄再次映入眼帘。村前有一条小路,路旁边有竹林和稻田,稻田边上有枇杷树和枣树。没错,这是奶奶的家!我大声地喊了几声。但这里好像又不是奶奶的家,因为每次回来,只要我大声呼喊,就会有一个老人从屋内探出头来,笑着回喊道:“幺儿,你回来了呀!”

我和爸爸都有些惊慌,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忽然,屋后的新坟映入眼帘……

这时,走过来一个乡亲,他满脸麻木地看着我和爸爸说:“你们不知道吗?她已经去世了。看,那是她的坟。”

我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那一刻,被某种力量切断的记忆像通电的线一般,瞬间又连接了起来。是啊,奶奶已经去世了。

心痛到无法呼吸。

我在恐惧中,蓦地睁开了双眼,周围漆黑一片,就像此刻漆黑一片的大脑。这是一场可怕的梦吗?是的,这是一场梦。我渐渐找回意识,雪白的纱窗外,晨光微露。

是的,我做了一场梦,可奶奶已经去世这件事为什么不是一场梦?

天亮了,梦醒了,梦里梦外,奶奶都已经去世了。今年,是她离开的第五个年头。

(作者为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会员)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7月21日 10:3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