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复
各种版本的杜甫诗集收录的第一首诗,往往是《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开元年间杜甫在兖州南门城楼上眺望泰山所写,同一地点还写了《登兖州城楼》:“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因为这两首诗和杜甫后来自号“少陵野老”的原因,明代初期兖州城向南扩建,在南城楼遗址改建高台,定名为“少陵台”,成为兖州八景之一“南楼秋月”的核心景观,至今为人称道。
《望岳》诗题中有“远眺”之意的“望”,诗中又有“一定要”之意的“会当”,很多杜诗学者因此笃定杜甫并没有登顶泰山。最典型的是明末清初与金圣叹齐名的文评家吴见思,他在《杜诗论文》中说:“此始终止望得岱宗之青色,而未登岱宗也。”现代学者谢琰在《课本里的古诗词》中也说:“前六句都是在驰骋想象,诗人根本没登上泰山,但对泰山的渴望则在逐渐积累。”还有学者说,杜甫以《望岳》为题的诗共三首,分别远望泰山、华山和衡山,经过五岳之三,均是以“望”为题,推论杜甫同样未曾登顶泰山,而且着意指出,三首之中唯有“岱宗”最为脍炙人口。
对未曾登顶之说,读过《望岳》的人不仅要问:如果杜甫没有登上岱顶,亲睹泰山胜境的万千气象,怎么会写出“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样描绘岱顶景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句?
这是一个疑惑,一个显而易见的疑惑。深读《望岳》者都会产生这个矛盾带来的疑问:杜甫两次行经泰山脚下,真的没有登顶泰山吗?
杜甫第一次途经泰山,在开元二十四年(736)。一年多前,二十三岁的杜甫在洛阳参加科举考试不第,但自信心爆棚的他相信,自己下次再考定能将进士头衔手到擒来,对初次未中并不放在心上,随即开启漫游齐赵的快意时光,“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这趟游历的后程,杜甫由北而南,从泰山脚下来到兖州,其父杜闲时任兖州司马,所以他说:“东郡趋庭”,接受父亲教诲。在兖州期间,杜甫登上南门城楼,北望岱岳,体味《诗经·鲁颂·閟宫》中“泰山岩岩,鲁邦所瞻”的宏大气象,咏出《望岳》这首千古五律,给人印象杜甫在诗歌创作上一旦出手就不同凡响,首次执笔即达高峰。
杜甫第二次途经泰山在天宝四载(745)秋天。是年夏日,杜甫受好友李之芳邀请,来到齐州参加新建亭子的落成礼宴,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其中“海右此亭古,历下名士多”一联十字,成为提升济南美誉度、历久弥新的广告语,至今无出其右。这座新建的亭子也因此诗被命名为历下亭。济南燕集后,杜甫秋天经过泰山再到兖州,与家寄此处的李白相会,开启李杜“双曜”映照东鲁的友谊之行,“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同被,携手日同行”。(杜甫《同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分别之后不久,李白写下《沙丘城下寄杜二甫》,其中“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一句,彰显李白对杜甫的深切情谊。杜甫也在此后的岁月里,不断想念李白,写给李白的诗共有十二首之多。
两次经过泰山,杜甫都没有留下以泰山为题的诗咏,这是后世认为杜甫没有登顶泰山的原因之一。杜甫诗书传家,远祖杜预是魏晋时期的军事家,曹魏灭孙吴的主帅,还是经学大家,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祖父杜审言在唐初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杜甫曾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在晚年的自传叙事诗《壮游》中,回忆自己七岁学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岁学书:“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从十四五岁时就开始社交活动,结交与自己年龄悬殊的长者:“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脱略小时辈,结交比老苍”。秉承“诗是吾家事”家传、七岁思壮咏凤凰的杜甫,两过泰山却不登岱顶,不作诗咏,怎么看都属情理不通。况且,开元十三年(725)十月唐玄宗曾进行规模庞大的泰山封禅活动,所书《纪泰山铭》是岱顶面积最大的石刻,对素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大志的杜甫有足够的吸引力,使他登顶泰山留下诗句。再者,根据安史之乱后杜甫寄寓成都、夔州乃至游离于洞庭湖南时无事不入诗的作诗习惯,他在《望岳》之前,一定写过诗歌,只不过没有流传下来而已。在散佚不可寻的杜甫诗歌中,大概率有登顶泰山之作。
其实,探究杜甫是不是登上岱顶,仅靠推断并不科学,还要从他的诗歌里寻找确切答案。在杜甫现存一千五百五十多首诗中,《又上后园山脚》就是怀想登顶泰山的长诗。该诗共十八韵三十六句,其前六句是“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显然,杜甫在年轻时游历山东时的一个秋天,到过岱顶,他在日观峰上伫立,极目八方,布满山崖的红叶犹如附着于泰山的毛发,东方碧海上吹来的风掀起诗人上衣和下裳。创作此诗时距杜甫最后一次经过泰山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他依然清晰记得在岱顶的细节“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由此可以认定,杜甫登过岱顶确凿无疑。
联系起来深读《望岳》和《又上后园山脚》,可以断定杜甫在兖州城楼上北望泰山之前登过泰山。两诗中“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和“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景象,没有岱顶四望的经历,无法写得如此磅礴大气。在《望岳》中,杜甫身在泰山之南数十里,岱顶只是远方的一抹峰峦,前六句都是他登至岱顶后的感受。吟出这些诗句时,杜甫身在兖州,思维现场飘移在岱顶,他写下的景象不是在少陵台北望所见,而是身在泰山极顶时的观感。如此巍峨神秀的泰山,杜甫当然要再次登临,所发禁不住喊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语。那时杜甫正处于年轻时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立志在再次科考试中拔得头筹。后来李林甫专权,搞“野无遗贤”类闹剧欺骗晚年沉湎享乐的唐玄宗,杜甫仕途蹭蹬,在长安“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汲汲不得志,连生活也陷入困顿。杜甫的求官悲途是大唐由盛转衰原因的缩影。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繁盛气象的霓裳羽衣被扯下,杜甫的仕进之心彻底湮灭,不得不走向流离寄寓之途。
在《又上后园山脚》里,杜甫还写道:“龟蒙不复见,况乃怀故乡。”龟蒙山是其诗句“余亦东蒙客”中“东蒙”地名的来源之一,李白与杜甫在兖州同游时寻道于董姓炼药师和元姓逸人而到过的东鲁名山。在这首诗里,杜甫想到登顶泰山的景象,同样也想到游历蒙山的经历。山东的山川深深刻在晚年杜甫的心中,想到泰山、想到蒙山,就如想到故乡洛阳。怀想泰山、蒙山,在晚年杜甫的心中犹如怀念故乡。
杜甫,在临终前三年,寓居夔州,回洛阳不能如愿之时,是把山东同样当作故乡啊。作为山东人,我们不该为杜甫对登临过泰山、蒙山的深情而感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