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如何被鉴定为真?鉴定专家撰文详述经过

□陈根远


今年5月18日,新华社发布消息:“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回家”。此消息一经发布,立即在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这枚金印为何被鉴定为真?又是如何“回家”的?印文中的“高句骊”又是怎么回事?我有幸参与了“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的鉴定过程,愿将所见所知所感分享出来,敬请批评指正。

目验金印原物

2025年4月2日,山东省文物保护修复与鉴定中心主任卫松涛研究员微信联系我,发来中国嘉德香港2025年春季拍卖会新见“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资料。此印马钮,通高2.8厘米,印台高0.6厘米,印面2.4×2.3厘米。他询问“吉林省文物局有意回购,您看这件真伪如何”,我回答:“从照片上看应该是真品。珍贵。一级文物。”后来才了解到,吉林方面得知香港即将拍卖“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消息时,已经迫近拍卖日期,他们紧急行动,预展时两位文物官员陪同一位印章专家亲赴香港嘉德预展现场观摩此印。6日在香港嘉德春拍“琳琅——亚洲重要私人珍藏历代古玺印及铜器专场”开槌,一位集安籍企业家以对桑梓深厚感情,欲购买此金印捐赠集安博物馆,因志在必得,力挽狂澜,最终以1079.7万港元将此印拍下。

5月7日,我接国家文物局、吉林省文物局之邀,前往北京,参与鉴定极受印学界、篆刻家以及收藏家瞩目的“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8日上午10点,我与中国美术学院、吉林大学、北京大学、内蒙古博物馆高句骊考古、科技考古、内蒙古文物诸路专家受邀来到了北京嘉德艺术中心。尚未办理入关手续的金印由嘉德拍卖公司印章主管梅杰先生打开锦盒,放在了我们面前。仔细观察金印的印文内容、凿刻特征、印钮形制、印台高度,大家一致确认为真品无疑。在座的国家文物局、吉林省文物局、嘉德公司的领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金印可以回家了。

5月18日上午,拍得该方金印的神秘买家现身在“5·18国际博物馆日”吉林省主会场活动现场——集安人、金豆集团董事长金明南及夫人高金丹将此印无偿捐赠给集安市博物馆。

“高句骊”的来龙去脉

高句骊是起源于鸭绿江、浑江流域的古代族群。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灭卫氏朝鲜之后,于其故地设玄菟、乐浪、临屯、真番四郡,在玄菟郡下设高句丽县以管辖高句丽族群。吉林省集安市洞沟古墓群禹山墓区东南部太王乡大碑街有《好太王碑》(其西约200米处为好太王陵)。乃东晋安帝义熙十年(公元414年),高句丽第20代王长寿王为其父亲19代王好太王所立。这通高6.39米方柱形巨碣开篇曰“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基也,出自北夫餘”。北夫餘即北扶余,公元前239年建国。公元前86年,解夫娄继承北扶余王位。但解夫娄执政不到一年,就与高豆莫争权失败,逃到迦叶原,建立了东扶余。高豆莫成为北扶余第六任君主后,改名北扶余为卒本扶余。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朱蒙继位后又将卒本扶余改名为高句骊,建立政权。

因此,高句丽(骊)首先为族名,其次为县名,最后成为政权名。

汉代至魏晋时期的史书中,多以“高句骊”记其名,如《汉书·地理志》《后汉书·东夷列传》等。应该是为了书写便捷,南北朝时期的史书中,“高句丽”与“高句骊”并行出现。如《魏书·高句丽传》中既有“高句骊”,也有“高句丽”,《梁书》《陈书》等南朝文献多称“高句丽”。隋唐统一中原后,官方文书和史书中正式确立“高句丽”为标准写法,“高句骊”写法逐渐被淘汰。《后汉书·高句骊列传》云:“高句骊,在辽东之东千里,南与朝鲜、濊貊,东与沃沮,北与夫余接。地方二千里,多大山深谷,人随而为居。”高句骊之于汉晋朝廷,时附时叛。《后汉书·臧宫传》记载东汉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臧宫乃与杨虚侯马武上书光武帝刘秀,建议他“喻告高句骊、乌桓、鲜卑”攻击匈奴左翼,可见此际高句骊已经归附东汉。

汉晋少数民族内附

两汉魏晋时期中央政权对内附少数民族首领施行册封授印。《汉书·西域传下》:“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和帝永元十二年,旄牛徼外白狼、楼薄蛮夷王唐缯等,遂率种人十七万口,归义内属。诏赐金印紫绶,小豪钱帛各有差。”青海大通县出土的“汉匈奴归义亲汉长”,新疆阿克苏地区出土的“汉归义羌长”,甘肃西和县出土的“晋归义氐王”“晋归义羌侯”,内蒙古凉城县出土的“晋鲜卑归义侯”“晋乌丸归义侯”等印均可为其证。

《后汉书·百官志》记载:“四夷国王、率众王、归义侯、邑君、邑长皆有丞,比郡、县。”是以归附“四夷”所置职官皆比郡县,现所见“晋归义胡王”“晋归义氐王”“晋归义羌王”“晋鲜卑归义侯”“晋乌丸归义侯”“晋卢水归义侯”“晋高句骊归义侯”等多为金或鎏金印,可见汉晋所授少数民族官印亦比中原朝廷之制,王侯授金印。《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也谈到朝鲜半岛三国时期有归义侯:“韩在带方之南,东西以海为限,南与倭接,方可四千里。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韩……其官有魏率善、邑君、归义侯、中郎将、都尉、伯长。”

金印凿“晋高句骊归义侯”,这是汉晋之时,中央政权颁发少数民族首领官印的通用文例,即:国号(晋)+族名(高句骊)+归义+官名(侯)。官印中“归义”字样是专用于颁发归附或原先对抗而后降服的品级最高的少数民族首领官印。“归义”为慕义归化之意,《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典客,秦官,掌诸归义蛮夷。”由是可知秦汉时期,中原王朝设立“典客”职官,专门管理内附的少数民族。

金印如何鉴定真伪

那“晋高句骊归义侯”是如何鉴定其为真呢?

一看印文句式。金印文例正确已如前述。如果号称汉晋颁发少数民族官印,但印文内容句式不对,那就必须警惕。近某著名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发来其在四川雅安博物馆所见“汉夷土部之章”,官方资料显示:“西汉兽钮铜印,边长2.2厘米、国家二级文物,1983年芦山县城清源河岸边淘金发现。该印可能为西汉武帝时,由朝廷颁发给青衣部落的武直将军官印。”细审印章图片乃是一方东汉辟邪钮私印,因为印文极度模糊,导致妄猜印文,定性错误。辟邪钮不见于汉晋官印。

二看印章钮式。两晋颁给匈奴、鲜卑、氐、羌、高句骊等少数民族官印见诸《秦汉南北朝官印征存》者凡235方。其中骆钮最多,占绝大多数。马钮次之。二者最大区别是驼钮有驼峰,而马钮没有。基本不见同时期中原朝廷百官所用官印之龟钮、鼻钮。此或因为这些少数民族以游牧为主,多蓄骆驼、马匹。此金印为马钮,钮式与内蒙古窖藏出土之西晋“晋鲜卑归义侯”金印、“晋乌丸归义侯”金印高度一致。实际上《秦汉南北朝官印征存》收录之晋高句骊率善邑长(驼钮,薮)、晋高句骊率善仟长(驼钮,范)、晋高句骊率善仟长(驼钮,津艺)所标驼钮亦应为马钮。如此大抵看来晋颁东北高句骊官印皆用马钮,这与晋颁北方、西北匈奴等族官印多用驼钮大不一样。可以想见这与高句骊所在东北并没有生活于北方、西北沙漠戈壁的骆驼有关。

印钮与族属官阶不匹配,则可能是赝品。如此金印如果用驼钮,甚至龟钮、鼻钮,那就大有问题。另举一伪例。1970年山东省文物总店收藏一方“军曲侯印”,边长2厘米,龟钮,时代定为汉。依汉代制度,军曲侯为六百石的中下级武官,而汉制“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铜印鼻钮”(《汉旧仪补遗》),龟钮一般两千石以上高官方可使用。此印明显钮式僭越,乃作伪者不明印史制度所致,信为伪作。另外“曲侯”2字严重错误,印章边长也明显偏小。

三看印章尺寸。秦汉魏晋处于中国印章史上的封泥时代,印章主要用于封缄简牍,钤于封泥而非纸张之上。因为在圆捆简册上取得很大平面不太容易,钤印封泥的官印都不大,通常边长一寸,故古有“方寸玺”之谓。

根据考古发现古尺,我们得知秦代1寸≈2.31厘米。西汉1寸≈2.33厘米。魏晋时期,尺度进一步增大。《中国古代度量衡图集》收录的西晋“铁尺”,实测长度24.5厘米。“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印面边长2.4×2.3厘米,符合西晋1寸之制。秦汉魏晋官印尺寸偏差1寸过多就应该是赝品。

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武男家丞”印,边长1.79厘米。被定为新莽官印。此印5字3排模式及官名“男”确为莽印特征。但莽官印边长皆在2.2厘米至2.4厘米之间,绝无例外。“就”印边长仅1.79厘米,远小于新莽乃至西汉和东汉官印尺寸,仅此一点,便可定为伪印。

四看印台厚度。早期印章的印台指印钮以下的部分,其薄厚因时代而有所变化,如汉晋时期官印印台大致在0.6~1.0厘米之间,“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印台厚0.6厘米,符合其时制度。印台变化的趋势是由薄至厚。过厚过薄者皆要小心。如西安文物库房藏有一方“军假侯印”,从它著录的印台厚0.2厘米的超薄厚度便可判为伪物。

五看印文阴阳。秦汉魏晋官印印文都是阴文,盖在泥巴上,凹入的笔道反而凸起为阳文,甚为醒目。南北朝晚期纸张运用日广,印章使用开始如今天一样蘸印泥(多为红色)钤于纸上,印章逐渐变大,印文也从阴文变成阳文。金印为阴文,符合封泥时代特征。如遇不合此规律者,务必警惕。如清代吴大澄《十六金符斋印存》着录有一方“虎步叟搏司马”。叟族为古代少数民族,活动于两汉魏晋之际。按当时印制,且不说此印尺寸形状俱不相符,仅误为朱文一项,便可定为赝作。

六看篆刻风格。篆刻风格是鉴定古印的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后世作伪都能摹仿古印的大概,但对特定时代形成的篆刻的内在神韵是难以毕肖的。东汉魏晋,官印多出刻凿,猛利朴野。在线条起笔收笔处往往横补一刀,笔画两端呈现出燕尾形态,使得印章再添斩钉截铁之气。这种风格在“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有明显表现。如果此印篆刻风格如西汉官印那样温婉安详,甚或如汉玉印那般婉通舒逸,那就问题大了。

西晋通过继承曹魏政权和灭亡蜀汉,实现了北方(含巴蜀)的统一,并最终在公元280年完成全国统一。未久,八王之乱(291-306年)爆发,西晋元气大伤,内迁诸族乘机举兵,五胡乱华,北方动荡。317年西晋灭亡。同年,皇族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史称东晋。至此东晋偏安东南,再无力控制遥远的东北。

故此方“晋高句骊归义侯”金印应为西晋(266-317年)之物。它证实了西晋与高句骊曾经存在统属关系,一千七百余年前,这个生活于白山黑水的古代族群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本文作者为西安碑林博物馆研究员、西泠印社社员、终南印社副社长)

栏目策划/编辑 马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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