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翁诗与北大荒(文思)

肖复兴

读放翁晚年在家乡山阴写的诗,不知为何,总觉得很多情形像我曾经待过的北大荒。

“犬喜人归迎野路,鹊营巢稳占低枝”。特别是前半句,每逢从田间收工归来,或者是去老乡家做客,小狗总会远远地从乡间小道上跑过来,摇着尾巴迎接我们。如果北大荒是我的第二故乡,这样“犬喜人归迎野路”的情景,便是一幅难忘的乡情画。

“深枝著子累累熟,幽草开花冉冉香”。也是一幅北大荒的画,不是那种厚重的油画,也不是泼墨的国画,是晕染着云霭烟岚的水彩画。秋天的深枝,可以是田野一望无边的黄花菜(花苞晒干是做打卤面必不可少的食材),是大豆地里饱满结荚迎风摇铃的大豆,也可以是树林中累累红透的山丁子,其冉冉之香,直渗透进我悠长的回忆里。

“上客已随新雁到,晚禾犹待薄霜收”。北大荒豆收,常在晚秋霜冻时节。知青就是“上客”,这时候要披挂齐上阵,每人一把镰刀,把一条垄,八里地长,天没亮就站在地头,天黑了还没有割到头。结霜的豆秸很硬,很冷,又有刺,扎破手是常有的事。即便不是那样诗意浓浓,“薄霜”二字,还是勾起我当年豆收的回忆。

“老子不辞冲急雨,小锄香带药畦泥”。药畦,北大荒没有。但急雨在夏天常有。急雨中田间干活,或冲回宿舍,都是常有的事。耙地或除草,锄头会派上用场,但不是小锄,拿上一天,掌心要磨出泡来。锄头带泥,满腿带泥,关键是带有黑土地的清香。

“泥浅不侵双草屦,身闲常对一棋枰”。雨天,这样的情景,最让人惬意。雨小,不过浅湿鞋底,如果收工早,回到宿舍里,摆下自制的纹枰,昏天黑地下几盘棋,乐不思蜀念家。况且,棋手中自有高手,聂卫平就是当年北大荒知青。

“北风日夜吹雨急,空村泥深屋茆湿”。这是另一种雨天的情景。北大荒的豪雨如注,不是北京见惯的急雨,宿舍屋顶有厚厚的茅草覆盖不漏雨,但地面返潮成湿漉漉的水洼。最要命的是存有箱子的茅草房,已成了水帘洞。那一年,我被借调师部宣传队,心想放在茅草房里我的箱子,装的是满满一箱子书,还不都淋得湿透!我回去一看,那一箱子书一点儿没被雨淋湿,原来是一位叫小林的上海知青,知道那一箱子书是我的宝贝,帮我用茅草把箱子保护起来。

“土榻围炉豆秸暖,荻帘当户布机鸣”。这是北大荒冬天的情景。土榻,在北大荒就是土炕,灶眼里填满了豆秸,屋外堆起小山一样高的豆秸垛,屋门挂有絮有棉花的厚厚布门帘。只不过,没有织布机,围炉里烧的是松木柈子,松木柈子腾起熊熊的火苗,抵挡住屋外的风雪呼啸。

“霜林已熟灯相馈,雪窖初开芋可羹”。这也是北大荒冬天的情景。霜林中有北方的野兔狍子的野味相馈赠,雪窖里储藏满满的是土豆白菜胡萝卜。这老三样是我们一冬一春吃的菜,煮熟出锅之前拢上厚厚的芡,稠得像一锅糨糊。

“秋晚雁来空自感,夜阑酒尽不胜悲”。这是我们常会涌出的感喟,不只在秋晚雁来之时,也常在夜阑酒尽之后。这时心底的悲或感,常是想念千里之外北京的家,更多是那时不知今夕何夕的渺茫之感。

“天涯怀友月千里,灯下读书鸡一鸣”。这是我们聊以遣怀常做的两件事:一是天涯怀友,给在各地插队的同学写信;一是读书,企求在书中找到精神寄托的掩体。那时我在猪栏喂猪,万里荒原似海,一盏马灯如豆,读书,便是最好的安慰。

我在北大荒6年,常到老乡家,或打牙祭,或叙乡情,谈情说爱也去那里。离开北大荒,几十年中,我曾经三次重返北大荒,那里的乡亲待我依旧如亲人一般,热炕头上,绿树荫下,一锅杀猪菜,满杯北大荒酒。“百世不忘耕稼业,一壶时叙里闾情”,写的不就是那样的情景与心情吗?这是放翁给予我最多温暖的一联诗。

今年是放翁诞辰900周年,重读放翁这些诗,仿佛又回到北大荒。这些诗如一面面古镜,映照出我青春的倒影。对我而言,或许是对放翁最好的一份纪念。

《 人民日报 》( 2025年07月05日 08 版)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7月05日 09:22[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