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历史是近乎情理的测度

文|李怀宇


陈寅恪先生论宋代文化:“在中国文化史上有两个时代,六朝与宋代,最为辉煌,至今尚不能超越宋代。”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林,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现代将宋史研究发扬光大的学者,陈寅恪先生的学生首推邓广铭。而邓广铭说:“子健先生熟悉东西方的多种文字,并攻治过东西方许多国家的历史,所以他的视野广阔,思路开廓。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对于中国历史特别是宋代历史的研究,不论就其取材的广博,见地的精到和剖析的透辟来说,都是超出侪辈,而卓然自成一家的。”胡文辉则认为:“现代的宋史研究,早期以邓广铭享誉最高;而刘子健后起,有识力,有裁断,尤能推陈出新,为‘新宋学’的代表。”从刘子健的著作中,不仅可以佐证陈寅恪对宋代文化的论断,更可见国际学界宋史研究的气象。

刘子健的《宋史测度》(原名《两宋史研究汇编》)引言畅谈治学心得:“治学,非问不可。常觉得中文的‘学问’二字,涵义绝佳。学是先学过去已有的知识,接着就应当试提问题,最好是提新的问题。有了问题之后,就可以努力去发掘新学识,试求新解释。然后再学再问,川流不息。英文里也有类似的名词,例如enquiry,意思是钻进去研讨。可是远不如‘学问’二字紧密呼应,赅括全盘。”

刘子健以为,历史只是近乎情理的测度。它的实用是有助于思考,使思想活泼起来,从多方面的关系去看,贵在周详细密,使人不至于陷入盲从、轻信、过简化、教条式的武断与误断。所谓“测”,即测候、探测、推测的意思。不一定能达到勘测、测量的准确性,但至少远胜于不加思考的妄测、臆测,以致造成错误观念,一误再误地误尽苍生。因为史学不过是测度,刘子健是倾向于多元论的。也就是赞成多次研究,从各方面去推论,再进行比较综合,并不一定“定于一”。正因如此,《宋史测度》具有开阔的学术视野。

一般讲宋史,动辄称为两宋,容易误以为南宋延续北宋。刘子健以为不然:虽然南宋被蒙古征服,“但是欧亚大陆到处被蒙古人攻破。能长期支撑,竟达四十余年之久,除了南宋,还有哪国?结果怎样呢?文化屹然不变。这模式不但定型,而且渗透民间,根深蒂固。”

在论述君权和代理相权的独断上,刘子健分析:“北宋和唐代不同,一则君权提高,二则中央集权。但在中叶,言官和一些新起的士大夫,颇有发言权。甚至文彦博敢说,陛下与士大夫共天下!可是神宗用王安石变法,及旧党上台,排斥新党。新党再起,演为元祐党禁。彼此党争,君权独高。到了徽宗,就已经有蔡京这类的代理权相。划时代的变化是南宋高宗。从渡江逃生,航海避敌(中国史上前所未有的)之后,居然能重整残局,巩固君权。外则乞和,内则释三大将兵权,专任秦桧,罢黜异论,都是表现君权独断,不由士大夫来参预国计。”至于宋高宗从头就学东汉光武用“柔道”,而青出于蓝。最初是对群盗,用收买手段。后来对多数官僚,也采取颇有些近似的手段。姑名之曰包容政治。刘子健在《包容政治的特点》一文中,对“包容政治”颇有学术的创见。

《岳飞——从史学史和思想史来看》一文,则是刘子健重要的人物研究。他发现岳飞在历史上地位的升降:“岳飞屡次打败入侵的金兵,结果在和韩世忠、张俊两个大将一起被解除兵权之后,反倒被诬告阴谋造反。事实上并没有可靠的罪证,而竟在狱中被害而死。这是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的事。以后多少年都没人敢提。一直过了二十年以后,金兵又来进攻,高宗也下令亲征,往长江方面去布置防御,这才开始追赦岳飞。”之后岳飞的地位慢慢上升,一直到淳熙五年(1178)高宗已经很老,朝臣也全不是旧时的人物,孝宗才追谥岳飞为武穆。最后,南宋企图反攻金国。在宁宗嘉泰四年(1204),立韩世忠庙,岳飞封鄂王。这是因为政府要“风厉诸将”,是利用岳飞等旧日的声望,并不是真正的追念岳飞。而“除了朝廷以外,南宋当时的士大夫,对于岳飞还不太看重。朱熹是很推崇他的,但也说他有若干缺点。”一般来说,在南宋,因为毁誉未定,岳飞的历史地位,并不算高。可是到了元代,文人作诗追扬岳飞的也多起来了。最有名的是赵孟頫,赵本来是宋代宗室的后人。他吊岳鄂王坟的七律,中间四句最有名:“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把岳飞被迫退兵,继而冤死,和后来宋代亡国,连起来一起说。而岳飞的历史地位,经过明代,不但达到了最高峰,并且普及整个社会。文徵明题宋高宗赐岳飞手敕,指出主要是高宗自己要保持皇位:“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民间已经把岳飞奉为神明,和到处有关帝庙的情形差不多。在明末,政府承认这种社会现象,因此加封岳飞为三界靖魔大帝。

刘子健特别提出一点:“宋代是第一个朝代依靠非贵族,多半是考试出身的士大夫来支持。因此国策要优待儒者,不杀大臣。后来写历史的士大夫,不免过分颂扬这一项国策,而忽略了例外。岳飞虽然原是武臣,但在收兵权之后,他的官位是枢密副使,是名为管军政的文职,也是朝廷的大臣。把他处死,显然违反自己的国策。连王夫之的《宋论》,可能是传统史学中讲宋代最好的著作,也不多提。另一个例外就是韩侂胄。因为对金用兵失败,以宰相的地位,而在上朝的路上被暗杀,然后宣布罪状,最后还把他的头,从尸首上割下来,送到金国去。为了应付强敌,不惜牺牲道德标准,的确是应该批判的。”

在《背海立国与半壁山河的长期稳定》一文中,刘子健借古语“苟日新,又日新”,既不是新陈代谢,也不是推陈出新;而是说由旧生新,自强不息。这种态度很适用于史学。对于以往的成果,章学诚说“临史必敬”,而后来者更有责任在已经建立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些新的方面。刘子健以为,经过北宋,全国的经济重心,已经从黄河流域逐渐转移到江南。北宋末,南宋初,已经有话:一说是“苏湖熟,天下足”;另一说是“苏杭熟,天下足”。后代又以常州代替湖州或杭州的地位。总之是太湖区域。在南宋,政治地理的转移,比经济还重要。它不仅是太湖基地,而是以整个东南靠海地区做根本,来控制从长江北岸以南,一直到广东广西。用靠海地区做根本,是中国历史上,在近代以前,所绝无仅有的。在最危急的时候,高宗从宁波逃到海上。在宁波和温州之间的海面,躲了四十天。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又一次惊险的经验,使高宗相信,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背海建都。南宋不但是背海建都,实在是背海立国。

通常谈宋史,详于北宋,略于南宋。刘子健分析其中的原因:“第一是南宋史料,不如北宋完整。例如有关北宋,像《续资治通鉴长编》那样详备的书,南宋只有一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限于早期。其他类似的编纂,不是简略,就是残缺。连《宋会要辑稿》里的材料,也是北宋胜于南宋。但第二个原因,更为重要。几百年来的史家,对于南宋,往往惋惜,而不愿意深究……其实这种解释,是传统史家在感情上躲避一个大问题。南宋的财富,世界第一。以科学知识和工艺技术而论,也是第一……如果从欧洲史上看,蒙古人攻无不克。而南宋对抗蒙古,前后有四十多年。和波斯、印度等各国来比较,南宋绝不能算弱。不但是军事力不弱,而且政治的黏着力相当强,一直抵抗到最后,不用说别的,这团结力比北宋就强。以往史家,实在没有理由来忽略事实。”

南宋的文化,可以算是人类史上一个奇迹。哪怕是性理自守,林泉自安,诗画自娱,也可能间接地有助于稳定。南宋从中兴起就有一种政治作风:凡是现存势力,尽量收容,尽量安排。就是不肯被利用的,最好也暂时忍耐,将来再说。这种作风,刘子健以为就是“包容政治”。这一试论的概念,何尝不是对陈寅恪论宋代文化别出心裁的印证?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6月29日 18:04[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