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与休谟有关的研究甚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心理学与哲学教授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则创造性地挖掘了休谟思想与佛教思想的关联。在同为哲学学者的大卫·埃德蒙兹与奈杰尔·沃伯顿的访谈中,高普尼克细致地谈论了二者的异同,以及休谟受到佛教影响的可能性。以下内容经出版社授权摘自《女思想家》,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女思想家》
作者: [英] 苏基·芬恩 编 / [英] 大卫·埃德蒙兹 / [英] 奈杰尔·沃伯顿
版本: 浙江人民出版社·潮汐Tides
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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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与佛教如何谈论自我?
大卫·埃德蒙兹:公元前5世纪左右,佛陀出生于在现代是尼泊尔的地区。18世纪,大卫·休谟出生于苏格兰。大家都说,这两个人都是肥胖的家伙。不过,他们的哲学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休谟有没有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著名心理学家、哲学家艾莉森·高普尼克一直在研究他们二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奈杰尔·沃伯顿:我们要谈论的话题是休谟与佛教。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除了休谟与佛陀的体形之外,他们的相同之处并不明显。
艾莉森·高普尼克:当你审视休谟的许多哲学观念时,你会发现它们与佛教传统中的一些观念惊人地相似。我对这个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休谟关于自我的观念。休谟对自我有一个全新的观念,与人们以前的观念截然不同。像笛卡尔这样的人认为,你明显有一个自我——你看着你的头脑,它就在那里;它存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持续。事实上,笛卡尔认为,你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你有一个自我。但休谟提出了一个真正令人惊讶的想法,他说,当你审视自己的头脑时,你会看到思想、观念和信念的结合,而不是什么是你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背后的自我。这场辩论与当代心理学辩论密切相关,在过去20年左右的时间里,心理学的一个重大发现是,似乎没有太多证据表明我们确实有一个单一的、连续的自我。我对发展心理学的研究,尤其是对儿童的研究表明,连续的自我概念是被我们发明出来的,而不是本身就存在然后被我们发现的。
奈杰尔·沃伯顿:这真的很有意思。所以您是说,孩子们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故事讲述者?
艾莉森·高普尼克:没错。有相当多的证据表明,自传式记忆(这是我们认为最核心的自我存在的证据)其实是一种被发展和构建的东西——它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事实证明,如果你看看佛教传统,特别是佛教的重要典籍《那先比丘经》,你会发现它提出的论点与休谟提出的关于并不存在自我的论点几乎完全相同。
奈杰尔·沃伯顿:所以,休谟把内省比作观看一个有人物在其上穿行的戏剧舞台,这真的是个很好的比喻,但内省并没有给他一种自我一直存在的感觉。
艾莉森·高普尼克:在佛教传统中,类似的比喻出现在那先比丘与国王的对话中(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国王说:“那先,你疯了,你怎么能相信不存在自我呢?看,我在跟谁说话?”那先说:“好吧,陛下,您首先告诉我,您是怎么到宫殿的?”国王说:“我是坐着马车来的。”那先说:“但那辆马车是什么?除了缰绳、车轮和车身之外,马车还有什么东西吗?”国王说:“没有,当然没有额外的东西,马车就是所有这些东西的组合。”那先说:“这跟自我一样,除了我的思想、信念以及我的其他经验之外,不存在那先。”这与休谟提出的论点完全相同。
大卫·休谟(David Hu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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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受佛教影响如何可能?
奈杰尔·沃伯顿:这个故事很有趣,看到佛教对自我的理解与大卫·休谟相似也很有趣。但这也仅仅是相似。我们如何知道其中是否存在任何因果关联?有人推测休谟可能受到了佛教的影响,但您似乎更了解其中的详情,要给我们具体讲一讲。
艾莉森·高普尼克:对,实际上,在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人们认为这两者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两段话的时候,我也认为它们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因为休谟是在18世纪30年代写作的,那时候欧洲几乎没有人了解佛教——佛教在欧洲还没有真正被发现。更重要的是,如果你看看休谟的正统历史,人们说他在法国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写了《人性论》(Treatise of Human Nature),远离一切——他的传记作者用的词是“下乡”(rusticating)。
然而,如果你仔细查找,就会发现在18世纪20年代,欧洲就有一位对佛教哲学了如指掌的人——依波利多·德西迪利(Ippolito Desideri)。他是一名耶稣会传教士,从罗马千里迢迢来到西藏,只是为了让西藏人皈依基督教。但当他真的到了西藏,有西藏人说他们很高兴改变信仰,但首先他必须了解西藏人的宗教,并证明他所信仰的宗教是优越的。于是,德西迪利在西藏的寺院里待了五年,学习西藏的哲学和宗教传统。他学习藏文,将伟大的哲学家宗喀巴(Tsongkhapa)*的著作翻译成拉丁文,又将一些拉丁文书籍译成藏文。他还写了一本书,这本书至今仍然是对西藏哲学最好的描述之一。麻烦的是,在当时,由于这是一本关于西藏哲学的书,它被欧洲的教会压制了,其手稿在罗马教廷腐烂,直到20世纪才被人阅读。所以当时确实有人了解佛教哲学。
奈杰尔·沃伯顿:但休谟怎么可能知道这一切呢?
艾莉森·高普尼克:德西迪利在1727年回到了罗马。实际上,他是被当地的宗教机构赶出西藏的。有人发现,他是从法国一个叫拉弗莱什(La Flèche)的小镇回来的,而八年后,休谟在这里写他的《人性论》。更重要的是,有人发现,德西迪利之所以来到拉弗莱什,是因为在这个休谟“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思考的乡村小镇上,恰好有一个全欧洲最大的耶稣会学习中心——拉弗莱什皇家学院(Royal Collège at La Flèche)。那其实是笛卡尔上过的大学。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而是一个有着大量智力活动和思想的地方。所以,休谟并不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休谟就在这所耶稣会学院当中,而德西迪利其实去过这所学院。
《人性论》
作者: [英] 休谟
版本: 商务印书馆
2016年10月
奈杰尔·沃伯顿:想必,休谟也不会带着一座图书馆旅行,而作为一名思想家和作家,他肯定得接触到一些书。
艾莉森·高普尼克:没错。在他的信中,他说拉弗莱什的学院有4万本书,这意味着当时这里有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实际上,这是一座比他当时在英格兰大部分地区所能找到的更好的图书馆。同样在信中,他明确表示:“我在拉弗莱什,拥有一座好的图书馆比拥有大学教师好得多,这里真是太棒了,这里有人可以交谈,有这所耶稣会学院......”很久以后,在他关于神迹的信中,他说:“这个想法是在我和一位有学识的耶稣会士一起走在拉弗莱什学院时产生的。”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这个有学识的耶稣会士是谁?他有可能是谁?
奈杰尔·沃伯顿:你很可能永远无法查清楚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这只是几百年前在拉弗莱什的一次谈话。你怎么可能搞清楚呢?
艾莉森·高普尼克:令我惊讶的是,其实没有人尝试过弄清楚这个问题。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耶稣会士为所有学院里的每个人都保存了非常好的记录。于是我真的去了罗马的耶稣会档案馆(这是一次伟大的冒险)。结果我发现,耶稣会档案中对任何一所耶稣会学院的任何一个人的姓名和信息都做了记录。德西迪利对他的拉弗莱什之旅写下了这样的话:“我花了很多时间与多卢神父交谈。”通过查找耶稣会档案,我果然发现一个名叫查尔斯·弗朗索瓦·多卢的人,休谟在拉弗莱什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那里,德西迪利在那里的时候他也在那里。而结果是,多卢就是这个迷人的耶稣会会士。他对科学了如指掌。事实上,他参与了17世纪80年代从法国到暹罗的探险。他带着望远镜,在暹罗进行了天文观测。暹罗是一个佛教国家。所以,多卢也住在一座佛教寺院的隔壁,而许多耶稣会士在这两地之间往来。与其说休谟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不如说他正处于18世纪20年代欧洲人了解佛教哲学的一个中心位置。
《休谟》
作者: [英] A.J.艾耶尔(A.J.Ayer)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6年11月
奈杰尔·沃伯顿:这是一种间接证据。你认为这足以说明休谟真的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吗?
艾莉森·高普尼克:不知道。对我来说,关键是查尔斯·弗朗索瓦·多卢被描述得非比寻常。他被描述为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机智。从我们对休谟的了解来看,如果休谟找到了一个风趣、了解科学并且周游世界的人,那么很明显,休谟会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休谟就是这样——机智博学,喜欢与机智博学的人交谈。至少,关于无神论的观念,关于反基础主义的观念,尤其是关于自我的观念,休谟很可能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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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与佛教有何不同?
奈杰尔·沃伯顿:佛教还有其他方面与休谟的哲学相似吗?
艾莉森·高普尼克:是的,休谟从一开始就对无神论很感兴趣。他写了很多关于无神论的文章,甚至在写《人性论》之前,思考了很多关于是否有可能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真正拥有文明的问题。令每个了解佛教的人都感到震惊的一件事是,佛教是一种高度进化的文明,其中显然没有基本神的观念(有神,但那些神是神话里的,更像是一些精灵,而不是一个单一的、首要的神)。佛教的立场在其他方面也与休谟相似。佛教徒反对任何形式的基础主义(foundationalism)观念。所以“空性”(sunyata)就是指除了经验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经验就是一切。正如笛卡尔所说,经验背后甚至不存在自我。思考休谟的历史时刻的一种方式是,怀疑主义变得越来越清晰,你开始怀疑宗教的荒谬神迹,然后你会怀疑上帝,接着你会怀疑是否存在独立的现实(这是笛卡尔讨论的路线),然后,好吧,至少你还剩下自我,但你也可以对是否存在自我抱有怀疑!
问题是,当你采取这种怀疑的路线时会发生什么?在佛教传统中发生的情况正是,佛教徒采取了那种怀疑的路线,然后在最后说这并不重要——实际上一切都很好。即使没有上帝,即使没有基础的外在现实,即使没有自我,我们的经验、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丰富的经历,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这正是休谟所走的路径(我想他是独立思考的,而不是因为佛教)。但这是一个非常相似的心智轨迹。在《人性论》中有一个美妙的时刻,休谟说他早年有过生活危机,我们知道他确实有过。他有过这样一种精神崩溃,从怀疑上帝开始,到怀疑现实,再到怀疑自我,以至于一切都分崩离析,无能为力。在这个美妙的时刻,休谟让我们等一等——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那种积极的感觉也是来自佛教的感觉。
奈杰尔·沃伯顿:佛教和休谟的哲学显然有相似之处,但肯定也有不同之处。
艾莉森·高普尼克:我觉得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佛教徒将他们的哲学项目视为更广泛的治疗项目的一部分。尽管宗喀巴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创作相当枯燥的哲学,但它仍然是为了帮助人们变得更好,让人们更快乐,让人们更好地生活。所以佛教徒认为,如果你能认识到怀疑,同时认识到怀疑并不重要,你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好,不会像以前那样受苦了。而休谟的作品中并没有真正包含这一点。休谟更为超然。休谟并不认为遵循这种哲学真的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或让你更少受苦。这只是一种以抽象的方式让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奈杰尔·沃伯顿:您之前谈到您对儿童的心理学研究时说,您认为儿童往往没有自我的意识,但他们创造了自我,这似乎意味着您并不真正认同休谟或佛教对自我的观点,因为成人(相对于儿童)有自我。
《园丁与木匠:顶级心理学家教你高手父母的教养观》
作者: [美] 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
版本: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
艾莉森·高普尼克:休谟的解释和佛教传统中都存在一个有趣的争论,即成人没有自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宗喀巴有一个佛教徒所说的“中论”观点,即自我是一种幻觉,但它是一种有用的、重要的幻觉,而不是你想要摆脱的幻觉。我想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休谟的观点。休谟也认为自我是一种幻觉,但他认为这是一种确实有用的幻觉。可以说,这是一种真实的幻觉。宗喀巴就是这么说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和发展的角度来看,有一个很好的论据是,比如说,如果我们不认为未来的自我和现在的自我是一样的,我们就不会做为未来存钱或延迟满足之类的事情。
事实上,发展心理学让我们知道,这种自传式的延伸自我的发展与延迟满足等能力有关,比如,现在不做某事是为了在未来获得好处。如果你不认为未来的你就是你,那么为未来的你做事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我现在要为80岁的艾莉森存钱?为什么我不把这笔钱给其他人,其他80岁的人呢?未来的我很可能不同于现在的我,就像未来的我不同于其他80岁的人一样。只有当你有自我的幻觉时,你才能理解并以对你有帮助的方式行事。我想你可以说,休谟和宗喀巴都有这种洞察力。
奈杰尔·沃伯顿:如果自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学术语,也就是说,它只是一种有用的幻觉,那么问题是,它有什么用,拥有这种幻觉对未来的自我有什么好处?
艾莉森·高普尼克:作为一名心理学家和哲学自然主义者,我觉得我们可以通过进化的角度来解释我们的直觉心理。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尤其是当你拥有像人类这样非常复杂的认知时,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比如,这样我们就知道把今年的粮食储存起来,以便在明年养活自己。这让我们以一种我们以前无法做到的方式成长、生存和繁衍。所以,即使从某种意义上说,认为存在一个单一的、不变的自我是一种幻觉,但根据这种幻觉做的事情(比如存钱、考虑未来、为未来制订计划)确实有利于我们的生存和繁荣。
原作者/[英] 大卫·埃德蒙兹 [英] 奈杰尔·沃伯顿
摘编/刘亚光
编辑/刘亚光
校对/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