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日梦及其他
文/马林
看到今年全国Ⅱ卷高考作文以“梦想”为题,我就想起自己隐藏了半辈子的白日梦。
我是父母发表在人间的作品,我的人生开篇就反复被打磨。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虽然生肖属龙,但整个童年却像一条皮糙肉厚的毛毛虫,几乎每天都被父亲胖揍一顿:生字写歪了挨打,数学算错了挨打……但凡父亲瞄到我和他眼里“没出息”的童伴玩耍,当晚“竹笋炒肉”的滋味,现在回忆依旧“毛焦火辣”。百炼成钢,也成精,幼小的我便擅长察言观色,异常敏感,那时没听过什么叫抑郁,觉得挨打是正常的。唉,我也应该被“修理”呢,家里的粮食总是青黄不接,我还要学费和新衣服,我仿佛是燃烧的贫穷的导火索。父亲好不容易卖了油菜籽换了一个“海燕”牌的收音机,这是家里唯一的电器,居然被我用剪刀撬下喇叭上的磁铁来表演魔术,一颗绣花针在纸上翩翩起舞,惹得小伙伴啧啧称奇。我发现父亲什么情况下不会打我,也理所当然不让我做讨厌的家务,还会给我用猪油炒饭呢?看书,只要他看到我在看书,他就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爸爸。
彼时的农村,哪有那么多书可看啊。我把自己的语文课本倒背如流,再借阅初中高中的语文教材,囫囵吞枣。村里尚无大学生,否则,我定会提前完成大学的语文自学。那些薄薄的教材实在是塞不满童年漫长而又混沌的时光,就开始四处寻找课外书籍,父亲只管我看书,他不会管我看的是什么样的书。一本缺了前后几页的《射雕英雄传》,传到我手里,我那鹰一样饥渴的眼睛,流下了英雄般幸福的泪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父亲越不让我和小伙伴玩耍,就越想和他们在一起厮混。我在母亲赞许的目光中,背起竹篾背篓,去割猪草。割猪草是假,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才是童年最真实的呈现。夜幕降临,我背着空空如也的背篓,害怕挨打,不敢回家。为了减少皮肉之苦,我就用看来的听来的故事给小伙伴转述,换取他们的劳动成果。
不劳而获总是令人上瘾。小伙伴不用看书就能听到闻所未闻的精彩故事,我不用弯腰就有满满当当的猪草回家,我们这种低廉的价值交换让所有人都乐在其中。每天照本宣科,地主家的余粮也不多了,我看的故事在“省吃俭用”中很快见底。我就开始依葫芦画瓢,把书中主人公的名字换了,把华山论剑的地址换了,把武功秘籍也换了。常常是我要反问小伙伴,昨天讲到哪里了?小伙伴准确无误地复述昨天的结尾,在复述中我绞尽脑汁地虚构今天的续集。漫山遍野的野草和树木,怪石嶙峋的鸿凤山和山上飞过的鸟雀,都成了我满嘴跑火车的素材。
那时的我自然不知道这叫文学启蒙,阳光炽热,我就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我隐约觉得,我特别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事物中。
真正有意识地写作文是在初中。那时还没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度,考不上初中就意味着回家种田或出门务工。小升初我数学不及格,却以语文单科全区状元的成绩被镇上重点初中录取。到学校报到那天,我特意看了张贴在墙上的红榜,那个分数并未让我心存侥幸,反而认为只要学好语文,自己就能走出大山。按照现在心理学说的成就动机,还来源于我在学校犯错后写的检讨书,被校长在师生大会通报“表扬”,说反省深入骨髓,不予开除。更要命的是,我暗恋上同桌——每周末写所谓的情书,作文本纸最少写两页,但从不敢拿给她看,自己揣到校园后的山坡上,一字一句默读给夕阳听,然后绝望地撕成碎片。时间长了,山坡的草丛像清明时节的坟头,飘扬着逐渐泛黄的白纸条。
这样的“练笔”促使我成了校报的“常客”,只是那铅印的油墨极易模糊,我带回家给父亲炫耀,他老是怀疑作者不是我本人。我也会拿着校报,虔诚地向比我大几岁的邻居“张老师”请教,他是村里唯一考上万县师范学校的天之骄子,那可是“鲤鱼跃龙门”的全村的骄傲啊。张老师酷爱写作,每逢寒暑假都会从我无限神往的亢家湾,带回一大摞校园文学报《小不点》,还有他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几本《星星诗刊》。初遇《星星诗刊》的情景,我此时仍然记忆犹新,世上怎会有如此迷人的书籍!别具一格的开本,我从没见过,铜版纸的书页,我从没见过,书上那些分行文字形如阶梯,有点像课本上的《沁园春·雪》,又似乎不像。可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文字,我认识,却几乎都看不懂,但又爱不释手。由于张老师返校时需将借书归还,我就趴在煤油灯下,将那些充满魔力的诗句,原封不动地誊在作文本上。包括封底的歌曲《星星点灯》,我也一字不漏地完整抄写。
毕业的日子说来就来,同学之间用明信片互相留言以示珍重。我给每个人写下了统一格式和内容的留言:商人卖掉了一件商品,除了钱,什么也没留下;而我,卖掉了文字,得了钱,还留下了一篇文章。嗨,这时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哪里知道,这个地缝就是深不见底的名利场,一步错步步错,步步惊心。
我必须承认,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为了引起女生的关注,笛子、口琴、二胡,我全都可以无师自通弄出声响。等我能熟练演奏《星星点灯》最忧伤的旋律时,我已从万县17码头出发,那艘客轮既定了我苦涩命途或精神版图的漂泊无依。
我是在睡梦里抵达遥远的南方的。磨骨头养肠子的点滴岁月我不想回忆,虽然那可能是我笔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矿。
上世纪90年代,南方的报摊上各种打工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我妄想着用稿费养活自己,趴在出租屋坚硬的床板上,不知所云地写,不会修改,不懂格式,不厌其烦地投稿。
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杠五。不足月的梦想,随着羊水破裂,自然早产啦。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涯,居无定所,当我窜到另外一座城市,连续看到印有自己笔名的几期旧杂志时,哭笑不得。默默感恩那些陌生的编辑,在浩如烟海的公共邮箱把我打捞。可我早已辍笔很多年了,哪能饿着肚皮坚挺到现在呢。然后就阿Q一下:我孜孜追求的是不再只为稿费写作。这多像在说我不喝茅台的原因是我不习惯闻到酱香?
这又让我想起微信朋友圈的两个“文友”,一个在弱冠之年上了国刊,一个在工地搬砖时就免费出版过几本著作,他们昂着头说“山顶见”。持之以恒的毅力让我叹为观止,而低到尘埃的现世处境却又让我扼腕叹息。有人说,爱和成名要趁早,可这业余爱好和安稳生活的顺序,我们如何才能做到不至于晨昏颠倒?
我后来又开始莫名地自卑起来,我想,自卑和自大都容易让人虚荣,连体的它们常常互为表里。我决定先做一个忠实于经典的读者,治愈不劳而获的老毛病和心浮气躁。上帝是个心慈手软的保安,他给我关了白日梦的铁门,却开了一扇凿壁借光的窗。
作者简介:马林,土家族,“70后”,重庆万州人,开州区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于《散文诗》《中国诗人》《佛山文艺》《重庆晨报》《达州晚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新南方诗篇》《中国打工诗歌40年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