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笔下,不再“雌竞”的女性乌托邦


《苦尽柑来遇见你》

写大宅门,未必要写女性家族成员的“宅斗”、“雌竞”。

王安忆在《天香》中便创造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绣园。她从上海的“顾绣”出发,以绣花般精巧的工笔,勾勒出一个“阴盛阳衰”的故事:一个大家族中的妻子与女儿,将绣艺彼此相传,她们心灵手巧,心地良善,互相扶持,在针线中寻求安身立命之道,将“天香园绣”发扬光大——“靠刺绣自我解脱,甚至得到社会承认”。

许子东老师指出,《天香》的其一卓越之处在于,它不仅写出了《家》《妻妾成群》中的的大家庭女性悲剧,还写出了“对女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总体的正面想象,即女人之间斗气、较劲、争夺,其实还是良善之下的可怜天下女人心”。《天香》不再聚焦于女性共处中的互相倾轧现象,而是开辟出一条代际相传的女性理想之路。

在《21世纪中国小说选读》中,许子东老师以同样关注女性命运的《大浴女》为起点,延展出更辽阔的文学图景。

他运用敏锐的学术眼光、鲜活的批评视角,精选25位当代知名作家重要作品,将目光投向尚未被定论的“进行时”文学现场——《生死疲劳》的魔幻乡土、《三体》的宇宙寓言、《文城》的宿命叙事、《繁花》的市井史诗……

从铁凝到王安忆的女性主义创想,从阿来到金宇澄的地域写作,从莫言到阎连科的获奖风波,从余华到刘慈欣的全民畅销,通过文本细读,考察小说如何研究历史,尤其是近20年中国的现实和历史。这不仅是一部生动的小说评论,更是一份写给未来的文学备忘录——记录我们如何用小说理解中国。

25位著名作家代表作解读 + 1份近20年小说推荐书单 + 1张思想地图 + 1次对中国人现实问题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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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选自《21世纪中国小说选读》

开始读《天香》,人们不禁疑惑,王安忆为什么要花几十万字描写一个她似乎不熟悉的明朝妇女刺绣的故事?书中虽然也提到归有光、唐伯虎、徐光启,但很少有人会把它当作历史小说或者故事新编来读。《天香》到底在写什么?

读完以后人们会发现,这是近几十年来中国作家最有野心的向《红楼梦》传统的一次致敬和学习。对比同一时期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可见南北不同风格作家不约而同在语言、文体上向古典小说寻根。刘震云模拟的是《水浒传》话本,淡化了忠勇侠义,延续了乡民世俗;王安忆学习的是《红楼梦》腔调,淡化了王朝背景,延续了闺怨世情。


《红楼梦》

针线细密姐妹情

中国传统刺绣有“四大名绣”的说法——湘绣、蜀绣、粤绣、苏绣,其中苏绣、湘绣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粤绣也有一千多年。“四大名绣”之称是19世纪中叶形成,除了艺术传统,出口、商业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而嘉靖年间松江地区的“顾绣”,始于露香园主顾名世之妾——缪氏,擅绣人物和佛像。她的儿媳妇韩氏,会仿宋元画入绣,劈丝精细,气韵生动,精工夺巧。“顾绣”史上记载就是家庭女红,也叫“韩媛绣”,基本上用于家藏和送礼。

这个露香园“顾绣”应该就是王安忆《天香》故事的来源和灵感。绣刺临摹名画名帖,已是独立的艺术品;长篇小说写传统工艺奇葩,显然又是别有意蕴发挥。或者是续写“大观园”繁华,或者是探究女性乌托邦的多种可能。

柯海娶小绸后不久,他的弟弟镇海也娶了媳妇。镇海媳妇小说里没名字,就一直叫“镇海媳妇”,她的家境比较好,嫁妆比较多,所以小绸感到自卑,表现出来就是自傲。开始阶段,妯娌之间关系有点僵,但是镇海媳妇性情良善,常常有意让着小绸,渐渐两人和好。更进一步,镇海媳妇还有意设法缓和小绸跟闵女儿,也就是柯海妻妾之间的关系。

小说里有不少段落,写三个女人研习女红,小绸跟闵女儿并不说话,所有沟通都通过镇海媳妇传递,气氛既尴尬又感人。王安忆向来喜欢写姐妹情谊(sisterhood),《长恨歌》里,王琦瑶和女同学的亲密情谊常常被冷静解剖。小绸、闵女儿和镇海媳妇的三人关系,看上去较劲,内心还是暖的。这也是整部《天香》的一个特点,不仅写出了《家》《妻妾成群》所批判的大家庭女性悲剧,也不仅是给这些女人一个避世或新生的特殊途径——靠刺绣自我解脱,甚至得到社会承认,而且更重要的,是对女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总体的正面想象,即女人之间斗气、较劲、争夺,其实还是良善之下的可怜天下女人心


《金枝欲孽》

镇海媳妇美丽善良,但阻止不了丈夫出家,自己也因病早逝。镇海媳妇之死使小绸万分悲痛。之后小绸便与闵女儿合作,“天香园绣”渐渐出名。这期间她还是不和男主人柯海说话,简单的信息就靠人传话。好多年都不理丈夫还能做“凤姐”,厉害。妻妾比较,闵女儿是技术技艺好,绣花功夫了得;小绸则是书香气质,她嫁妆里就有一盒祖传墨宝。

除了这一对妻妾合作以外,“天香园绣”能够成为一门艺术,还依靠一个重要人物,就是下一代——镇海儿子阿潜的媳妇希昭。

《天香》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体比较粗线条。之前抄引的两场“床戏”——婚后不肯说名字,小东西从身上爬过去等——都是假借男人目光观察女人的行止、体态。小说以较大篇幅浓墨重彩描写的内容是女人和女人的心理交往。镇海媳妇和小绸是一例,小绸和希昭更是一例。希昭极有才,绣艺方面有天赋,人也高傲,她和小绸同样气质,针尖对麦芒,心理斗争很久。希昭的丈夫阿潜在天香园里是个“小宝玉”,生性柔弱谦敏,到处讨女人喜欢。阿潜丧母以后尤其得大伯母小绸的宠爱,婚后他又极爱希昭,所以他一直处在这两个天才女性的温情关爱之中。

当然,和宝玉一样,他最后也得放弃荣华富贵,离家出走,看破红尘,精神出家。无论如何,有一段时间阿潜在希昭、小绸两个女人之间,间接地也促成了“天香园绣”的艺术成就。所以这部长篇里,一是妻妾困境,二是女红艺术,三是女人命运,王安忆写了三重主题的递进。小说最后四分之一,情节却离开了这个曾经繁华荣耀但一步一步凋敝衰落的天香园。


《红楼梦》

从大家闺秀到市井妇人

随着镇海另一个儿子阿昉的女儿蕙兰的故事开展,小说转入了比较清贫世俗的百姓家庭。“天香园绣”的历史,松江“顾秀”“韩媛绣”,也是从富贵大院走向俗世。现代读者也有机会离开深宅大院,观看想象明朝市井社会当中的女人命运。

小说里有个官员叫杨知县,主要有三场戏。一是柯海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奎(书中唯一一个负面人物),混入珠市炒文物被骗,还想打官司。官司被杨知县压下,挽救了申家的面子。为了感谢知县,天香园砍了很多桃树送他,据说因此就伤了园子的命脉。

二是某次宴会,杨知县坐首席,还带了一个年轻人徐光启,小说里徐光启坐在首席说话还被人笑。三是杨知县好心帮镇海孙女蕙兰说亲,嫁入小康市民张家,但是婚期一拖再拖。因为申家后来入不敷出,没钱办嫁妆,要把小绸、希昭的绣品卖掉或者送人,来贴补天香园的开销。对这两个女人来说,这事既光荣又羞耻。所以蕙兰出嫁前,因为家里嫁妆不够,她就开口要了一份空头礼物,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庭园花木,而是“天香园绣”的名号。用今天的说法,就是要商标所有权,也就是知识产权。

但是真的嫁到了张家,到底是寻常百姓,即便以前天香园日渐破败,比较起来也是两个世界。蕙兰的丈夫张陛病死,公公也病死了,丈夫的哥哥又入赘女家,所以昔日小姐蕙兰,就陪着婆婆还有她的小儿子灯奴(从天香园的谱系来讲,这已经是第六代了)艰辛度日。这时她的绣品通过柯海和第二个妾落苏所生的儿子阿暆(柯海一系唯一的儿子)做经纪,阿暆把蕙兰的绣品卖给龙华庙。这个情况又不同于小绸、希昭的明绣换钱,因为阿暆传来的订货单指名要绣罗汉。当年这种订货单有些屈辱,今天看来(尤其在“京都学派”的中国研究看来)是现代性的突破:订单就是近现代意义上的生产了。这时人们才知道蕙兰的空头嫁妆十分重要——王安忆为几百年前的女性同胞及晚明资本主义寻找到一条出路。

“天香园绣”,是深宅大院富贵妇人消遣时光的产物,既为反抗命运也为怡情养性,而她们创作的刺绣书画,在经济衰落的大背景下,蜕变或者发展成了市井女人的谋生方式。


《卧虎藏龙》


针线穿引的女性命运

女佣人戥子,十几岁,还没成年,在蕙兰家里做一些粗活,却对蕙兰手上的刺绣很感兴趣。类似细节后来(或者说更早)也出现在凌叔华的短篇《绣枕》里,也是大家小姐在刺绣,佣人女儿在旁边观看羡慕。可是戥子不仅看,还帮忙分线,把一条线分成股,后来把头发也能分成许多股。看着、学着,然后就想拜师。

此事被申家人知道,小绸就把隔壁房的孙女蕙兰,叫去训了一顿。大意是“天香园绣”原是诗书琴棋一类养性之物,流落至市井为生已属无奈,再传给下等仆人,也不知是何等人物,这是作践糟蹋,万万不可。

蕙兰也明白,自己再穷也还是贵族出身,用了“知识产权”,也不能乱传技艺。可是女佣戥子怎么也不放弃,还带来另外一个很不幸被毁容但手却很巧的少女。蕙兰终于被感动。女人(包括下人)很苦,再苦也应该有活路吧。蕙兰私下给她们传艺,还有拜师仪式。但不想某日希昭来访,希昭了解全部真相以后,她很自信又开明,相信真的艺术是模仿不了的。也可以说这是天才、自信而又开明的王安忆,就让希昭,也代表天香园,默认了蕙兰非正式的绣艺学校兼工厂。于是女红艺术品,成了女人的经济来源,再变成家庭工厂产品。同样的道理,贵族女性刺绣,成了市井妇人的谋生方式,再变成一门手工艺出口行业。

简而言之,《长恨歌》里王安忆不仅写城市、写时代,也写一个女人的一生;《天香》里王安忆不仅写花园、写刺绣,更写几代女人的命运。这部长篇文字很美,有点像语言上的刺绣,有工艺,有功夫,更有人情。比如最后希昭找蕙兰:“论一时绣活,希昭便告辞回去,蕙兰送到门口。戥子还在剔窗棂,背着身子,看都不看。但等希昭下楼,忽对希昭背影剜一眼,让蕙兰看见,心中一惊。木呆如戥子,眼中竟也会有这般锋芒。”这个“剜一眼”,真是绝了。不仅是女佣戥子的罕见眼神,也是仆人一代女性的集体无意识。

读完全篇,感觉王安忆的女性主义理想,就是让“王熙凤”和“尤二姐”一起开创“顾绣”,然后由“黛玉”发扬光大,最后让“袭人”或者“晴雯”传出“大观园”,由更底层的女仆们带到民间。一般来说,王安忆在新世纪的作品,保持在水平线上,更加温柔敦厚,较少“反骨”,比90年代的作品更多一些暖色。针线细密姐妹情,可怜天下女人心。

许子东全新力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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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