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之外:与杰弗里·科恩与露西·罗伯特的对话——艺术身份、教学哲学与音乐传承

在曼哈顿一间安静的教室里,远离音乐会舞台的聚光灯与比赛的喧嚣,两位古典音乐界备受尊敬的教育家——钢琴家杰弗里·科恩与小提琴家露西·罗伯特,坐下来回顾他们的一生与音乐之路。他们的生命轨迹始终坚持卓越、共情与教育的理想,而几十年的婚姻与艺术合作更将两人紧密相连。作为曼哈顿音乐学院长期任教的教授,他们的演奏与教学影响了全球一代又一代的音乐家。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展现的,不仅是对成功的描绘,更是一种深刻的思考:关于将音乐作为一种使命、一种语言,以及一生追求的旅程,究竟意味着什么。

罗伯特对音乐的探索始于一种本能与亲密的体验。“我五岁开始学小提琴,”她回忆道,“我姐姐当时在学芭蕾,但她不喜欢,后来也想拉小提琴。可我妈妈说不行——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小提琴手。于是我跑到地下室,亲自教她。”姐姐后来成为她的第一位学生,这段经历也开启了罗伯特所称的“双重身份”——演奏家与教育者。

在蒙特利尔完成卓越的音乐学习后,罗伯特来到美国,进入印第安纳大学,师从约瑟夫·金戈尔德——俄罗斯小提琴学派最后一代巨匠之一。“我一直梦想去俄罗斯,因为在60年代末到70年代,所有国际大赛的冠军几乎都是俄罗斯人,”她说。但命运将她带到了布卢明顿,也带她遇见了科恩。

科恩成长于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我父亲是律师,但非常热爱歌剧;母亲是一位现代舞编导;而与我们同住的祖母,则是我第一位钢琴老师。”尽管家庭环境富有音乐气息,但他直到稍晚才接受正式的音乐训练。“印第安纳大学改变了我的一切,”他回忆说,“我师从梅纳赫姆·普雷斯勒,他改变了我对音乐的所有理解。他教我,音乐不是技巧,而是一种语言。”

他们在布卢明顿的相遇,也拉开了一段终生艺术伙伴关系的序幕。“我们刚开始约会时就一起排练演奏,”罗伯特说,“我们在练琴室里总是争吵——‘你的想法’、‘我的想法’——但因为有演出,我们必须达成共识。多年下来,我们建立了相互尊重。如今在舞台上演奏时,我们几乎不需要交流,就已经心领神会。”

搬到纽约后,科恩与罗伯特双双受聘于曼哈顿音乐学院。“这一切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罗伯特回忆说,“我有一位学生想在那里学习,一切就顺其自然地展开了。我们并没有特别计划来这里。我们是为了事业发展而来——结果就留下了。”

尽管他们拥有国际性的独奏与室内乐演出生涯,教学始终是他们生活的核心。“我们每天早上练琴,”科恩说,“必须练。因为教六七个小时之后,你已经耗尽了精力。但演奏与教学是相辅相成的。”罗伯特表示认同:“教学让你成为更好的演奏者。当我在教学生的时候,我也会反思:我自己能不能弹得更好?这是一种完整的循环。”

他们在生活与艺术之间维持平衡的秘诀,体现在高度的自律上。“我们从不在上午11点半之前排课,”罗伯特笑说,“不是因为我们懒,而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们都在练琴。” 关于舞台紧张——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演奏家也难以避免——他们的回应既务实又富有同理心。“我的老师常说:‘你必须准备到130%,因为你在舞台上可能只能发挥出80%,’”科恩说道,“准备是关键。你必须经常上台——为朋友,为同学,为任何人演奏,这是建立经验的一部分。”罗伯特补充道:“紧张源于不安。而问题是,很少有人真正知道该如何练习。我们小时候总是被要求反复、反复、再反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必须改变练习方式——带着情感、有意识地练,而不是机械地练。”

他们都强调了要学会“带错演奏”的重要性。“如果你只是担心别出错,”罗伯特警告说,“你永远都会紧张。你必须投入到音乐所传达的信息之中。”他们的教学理念牢牢扎根于“因材施教”的原则。“没有两个学生是一样的,”科恩表示,“你不能用同一种方式教所有人。你必须去适应每一个学生。这需要洞察力、耐心,以及各种教学工具。” 罗伯特进一步说明:“当然,音准是不可妥协的。但达到音准的路径,每个人都不同。有些学生靠听觉,有些靠逻辑思维。一个真正优秀的老师,不是强加方法,而是激发学生自己去发现。”

他们最看重学生的品质?“好奇心。”科恩说:“当一个学生演奏时,我能听出点什么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即使不完美——我会很兴奋。那说明他们有自己的声音。”他们也坦率地谈到了模仿录音的危害。“现在的学生老是听比赛冠军的演奏,然后去模仿,”科恩警告说,“但黄金时代的钢琴家呢?他们没有模仿谁。他们有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去模仿,最多也就是成为一个糟糕的复制品。”罗伯特补充道:“老师的职责,

是帮助学生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用批评去扼杀那份火花。那一点点火苗,是需要被保护的。”

曲目选择是另一项重要的关注点。“有些年轻学生只想演奏炫技的作品,”罗伯特指出,“但你不能只吃甜点。你需要一顿完整的正餐——巴赫、贝多芬、舒曼,这才是音乐的营养。”科恩深以为然:“在试奏中,我希望看到一个人是否能驾驭多种风格。你会惊讶地发现,很多人能弹李斯特,但弹不了巴赫,更别说当代音乐。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应该能掌握所有风格。” 他们也强调要为学生引入有挑战性的作品——不是为了压垮,而是为了拓展视野。“有时候,如果学生真的很想练一首困难的曲子,我会让他们试一试。这会激发他们的动力,”罗伯特说,“但我也会确保他们同时接触其他风格。这就是我们作为老师的责任。”

对于比赛,他们持谨慎态度。“比赛是工具,不是目标,”科恩说,“如果比赛变成最终目的,那就是一场灾难的预兆。”“有时候,比赛甚至不是为了学生,”罗伯特补充,“而是为了老师能说‘我的学生得了奖’。这并不健康。音乐不是一场竞技运动。”

相反,他们鼓励学生关注长期的发展。“关键在于你是谁——作为一个音乐家你要表达什么,而不仅仅是你弹得多干净。”

作为合作演奏者,他们强调室内乐对所有音乐家,尤其是钢琴家的重要性。“钢琴家总是独自练习,”科恩说,“但当他们听到小提琴、歌声或其他乐器的声音时,那种音响的变化会彻底改变他们对音色的理解。”罗伯特则强调理解总谱的重要性:“这不是‘跟着我走’,而是对话。这种合作关系教会你谦逊、妥协和倾听。” 他们的建议不仅是音乐性的,更是社交性的。“有些钢琴家很孤立,”罗伯特坦言,“他们不知道如何与人合作。而室内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关于演奏,更是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随着采访接近尾声,一个始终贯穿其中的主题浮现出来——传承。这种传承并不体现在奖项或荣誉上,而是在价值观的延续上。“教学不仅仅是关于小提琴或钢琴,”罗伯特说,“它是关于整个人的塑造。”科恩补充:“音乐是一种情感的语言。乐器是我们的技艺工具,但最终,我们在表达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这才是永恒的。” 他们是每天仍在练习、演出、成长的艺术家——不是出于义务,而是出于热爱。“即使是现在,”罗伯特微笑着说,“我们仍然在演出,仍然会紧张,仍然在学习。”正是在这种谦逊、自律与好奇心的精神中,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不仅是在学生身上,更是在整个古典音乐文化之中。(闻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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