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微瑕万物可爱

◎子聿

那是一只极为精美的茶盏。敞口,斜身,深腹,圆足,是标准的斗笠器型。但与普通的斗笠杯不同,它的足略高,因此显得更加昂然挺拔,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青瓷胎体挂了淡淡的釉,晶莹温润,却不着半点纹绘,活脱一个“青青子衿”。我让老板在好多杯碟碗盏的后面、在货架的最深处拿过它,赫然发现它其实是有图案的——内里用白釉手绘了一朵梅花,冰清玉洁,一尘不染。

这只茶盏,是那种让我一眼入心的美,但老板说出的价格却低到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看出我的惊讶,示意我看看底。哟,可不是嘛,足边有一块薄薄的飞皮。

老板仍然颇有深意地瞧着我,又指了指内壁上那朵白梅。我将杯身倾斜,迎着光,这才看到在花心的位置有一个比小米粒还小的窑点。用指腹轻抹一下,有微微的凸起。我之前太过沉迷于它的美貌,这些竟然全都忽视了。我想,这也是它被摆在角落里的原因吧。

我看向它的眼神瞬间从赞叹转为可怜,可怜它不再完美,不再精致,不再绝妙,看着看着就生出了一别两宽的打算。

老板到底是生意人,瞬间就捕捉到了我的情绪,嘬了一口茶,然后云淡风轻地说:“这两处都是微瑕,都在不显眼的地方,一不影响使用,二不影响观赏,你就当它没有,便宜又好看!”说完,他又嘬了一口茶。

老板这一番陈词当然是想让这个无市又无价家伙早点脱手,是买卖家的话术。我一个涉世已深的中年人,岂能被他的三言两语迷惑?正当我坚定了信念要放下这只茶盏时,忽然在它的釉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写《格列佛游记》的斯威夫特说:“世界上最耀眼、最脆弱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女人的脸,另一种是瓷器。”这一刻,两种东西竟撞到了一起。

想到这儿,我不由笑了一下。不过我马上又为自己这个闪念而感到汗颜。这只茶盏,在我看到它的微瑕之前,是耀眼的;而我这张平庸的脸,何时耀眼过呢?如今到了不惑之年,平庸之上又多了几分衰老。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与它的光滑质地显得格格不入,不再白皙的皮肤又被它的晶莹映衬得更加晦暗,如果这只茶盏属于耀眼且脆弱,那我一定是脆弱有余,而耀眼不足了。

我依旧把这只茶盏举在眼前,略过自己的脸,向它倒映出来的世界望去。茶具店门口那株海棠开得正盛,红粉可人,可正如张爱玲所说,它少了些迷人的香气。正当我感慨之时,又一个顾客进来,一推门就跟进来大团的柳絮,老板直打喷嚏。说到老板,我稍一转身,他也被倒映进来。他右手仍旧端着茶杯,无名指少了一节。原来,不只我与茶盏,这个世界都充满了微瑕。然而海棠依然明艳,垂柳依然飘逸,老板依然诚心诚意且能说会道,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就连我也一样,并未因中年的到来而失掉了自己。

万物可爱与否不在于它有没有微瑕,而在于你在不在意这些微瑕。接受微瑕,亦是接受自己,更是与这个世界的一次握手言和。

那只茶盏如今摆在我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正如老板所说,它的瑕疵并不显眼。很多时候,我甚至忘了那些瑕疵的存在。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6月18日 23:03[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