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建民:辛丰年——干净、脱俗、纯粹,又带点迂拙的老乐迷


专栏:居室求学(七十)

南通辛丰年先生当年在北京的《读书》杂志、上海的《音乐爱好者》杂志开专栏,用一种简约、专业、博雅的文字谈论西方古典音乐,吸引了不少门内门外的读者。他的谈乐随笔,渗透个人的生命体验,不完全是客观性的知识介绍,因此,跟踪阅读“门外谈乐”的粉丝不免猜测作者的身份:“他应该是大城市里某音乐学院的教授吧?”或者,“是一位在海外留学多年的音乐家吧?”——到谜底揭开,读者才知道,辛丰年原名严格,是一位1945年就参加新四军后来转业到地方的老军人、老干部。因为迷恋古典音乐,连取个笔名也是“交响乐”(symphony)。他虽困居小城,身份卑微,却拥有无限广阔的世界,是个真正的精神贵族。哈姆雷特说:你就是把我塞在胡桃核里,我也拥有无限广阔的世界。乐迷辛丰年就是这样的人。

由严晓星编、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的《辛丰年先生》,分记忆、访谈、评述、序跋、书评五辑,书后附《辛丰年先生著译目录》。这本由辛老的忘年交编辑的纪念集,是辛先生90年生命历程的定音鼓,也是读者了解这位老乐迷的第一手资料。


许多参加革命的老前辈,多是在征兵或扩军的宣传下跟着潮流走的。辛丰年参加新四军,却是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曹禺的《日出》,深深感到人世的压迫和不公;他要在革命队伍里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消灭剥削。在革命队伍里,他是文化教员和文工团员,并不是“上马杀敌”的勇士。这个小时候因听到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而迷恋音乐的“文职”军人,当随军开到苏州时,还对在拙政园看到的一部《牛津音乐词典》爱不释手。不知什么原因,他后来在军队受到错误的处分,转业到一个农村人民公社的砖厂劳动。到问题得到平反时,以他曾是十五级干部的身份,即使在小城南通全面落实政策,也应该有不差的生活待遇。但是,辛丰年却在53岁的年龄要求退休,奋力挣脱体制——因为他心里有音乐牵挂。他用补发的工资买了马恩全集和鲁迅全集,用扁担挑到家里,自己安排听乐读书的后半生生活,耻于接受他人的施舍。他对朋友说过,早年迷恋音乐,害怕自己的耳朵聋了;晚年要抓紧时间读欲读之书,又担心眼睛瞎了(他是高度近视)。


从《辛丰年先生》里,我们看不到他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也看不到他对生活的抱怨。他沉浸在古典音乐,在纯粹的艺术里享受体会人生的幸福。对家庭出身,他自负“原罪”,从骨子里感到羞耻,因为他的父亲曾是孙传芳的部下,担任过淞沪警备司令;按他接受的教育衡量,属于剥削阶级。他的亲属说,他从小就不让家里的佣人伺候,凡事自己动手。可以说,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富裕家庭青年的觉醒。这就是“新青年”。巴金在《家》里写到觉慧不爱坐家里仆人抬的轿子,喜欢接近大家庭里的仆人,就是辛丰年这一代青年的精神新貌。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里说:“人们追求荣誉、钱财,显赫地位和家庭幸福,并把这一切看成是生活的幸福。托尔斯泰拥有这一切,却竭力放弃这一切,他希望平民化并且和劳动人民融为一体。”辛丰年是1945年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参加革命的初心,是要与剥削阶级的家庭决裂并要解放天下受苦受难的大众。革命胜利后,他复归平民身份且心安,而不是以老资格向自己曾加入的团体伸手要待遇。当他生活的城市有老干部到市府前请愿要求待遇时,辛丰年为他们脸红,感到这是跌份掉价的事。不该有的“原罪”、行己有耻的操守、君子的恻隐之心、音乐对鄙陋的清洗,是辛丰年先生的人生定盘针。到了晚年,他甚至觉得自己迷恋音乐也是种奢侈和罪恶,因为他知道还有不少人的生活没过温饱线。他生病住院,看见邻床病友贫穷,就送给素不相识的病友许多钱。


《音乐爱好者》的编辑李章先生,将他与辛丰年的通信辑为一集《书信里的辛丰年》。通过编者和作者的通信,我们又看到了辛丰年的一个侧面,甚至看到了辛丰年的心理活动。作者愿意给编者交心;还对杂志的编排、内容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编者向徐迟等喜欢音乐的作家约稿。两代人在工作中慢慢变成了倾心交谈的朋友。编者作者深研乐理,交流读乐听乐的心得,堪称当代版钟子期俞伯牙的故事。书中最感人的是,李章第一次去南通看望辛丰年,辛老特地穿了一套崭新的黄军装迎接;待辛老去世时,李章特意穿着黑色的西装,从上海跑到南通向他的作者和朋友做最后的告别,并说这是一部乐曲的呈示部和再现部。不特此也。李章还编了一本《辛丰年音乐笔记》,将辛老发表在《音乐爱好者》的文章收集在一起,为他们之间的友谊和合作划了一个完满的句号。从《辛丰年音乐随笔》到辛老早年出版的《如是我闻》,辛丰年风格的音乐散文集中呈现,为散文创作拓展了一大块新疆域。乐评家李皖先生对他的评论,辛老在世时是首肯的。李说:“辛丰年有良好的趣味,但没有卓越的乐识。”他又说:“他像是一个驻足在门边上的听乐人,在他的身后是他的一生,在他的面前则是音乐的大房子,迈一步就能走进去,他看到里面的一些光,但却不曾举步。”是的,辛丰年一生都把自己定位“乐迷”和门外听乐的人,从没有想到以音乐“设计”自己的人生。“古之学者为己”。辛老说过,音乐首先是教育,而不是娱乐。他能在多灾多难的一生达到精神上的超越,遗世而独立,是在对音乐的热爱中完成了儒家提出的理想人格。他既然已经看见了光,一生向光而行,夫复何求?



对我这样一个于音乐一知半解的读者来说,辛丰年的“门外谈乐”,凡涉及到音乐史、乐器的发展史、乐理和技术层面的内容,也不大能读懂。我缺乏与辛老深层次交流的能力。但作为散文随笔来读,我能体味他的文思,能触摸到文章的脉络。在耄耋之年,辛老还托朋友在国外给他买英文版的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假如辛老还在世,我倒想跑到南通,听听他对莫泊桑的理解。他为什么在晚年还想读莫泊桑?是要重温莫泊桑的人道主义精神吗?


辛丰年,一位纯粹的前辈,一位真正脱俗的人,一位小城里的精神贵族。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文化责编:拓荒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