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写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宋《陈辅之诗话》曾指花为诗人发抒或体现情感的最佳物色:“诗家之工,全在体物赋情,情之所属惟色,色之所比惟花。”

花之为物,大多以其姿态韶美或香气宜人等条件得到人们的欣赏。花盛开时又多集中在万物萌生的春天,使得代表希望的春季有了具体可见的形象,更增添一种欣欣之意的直接感受。

当然花并不只有在春天开放,只是由于种类和数量有限,常常也就更为珍贵而突出。如此,感诸诗的四时之物中,花也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在诗中传达了诗人面对世界或宇宙的种种经验感受。

意象塑造会随着时代或个人的因素,而有向度上和深度上的不同。

在不同向度上固然难以区分高下,但一个诗人若能较他家涵摄更多的向度,并在每一向度中表现出更深入的感发性和艺术性,自然就具有高度的意义和探索的价值。

杜甫写花比之于前人,正是如此。

其向度之广,使得花展现了各种丰富的面貌,意象动人;其挖掘层面之深,更足以透显杜甫对自我生命的深刻意识,传达更高远的存在感受。

(本文摘编自《竹影鲸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

“诗圣”杜甫,

总是被花惹恼

杜诗中的花,常具有人格化的心理和表情,不但能嘲笑,能恼人,能起疑,能无赖,又能挑拨诗人的心情、拒绝诗人的呼唤;诗人对花也充满爱憎混淆、悲喜相杂的种种情思。

论析之前我们先将这种种表现作一简单的归类,以使论析更为清楚。

第一类的花之意象表现出杜甫对生命时间之有限,和生命中“界限经验”的强烈感受,以及由这个感受中反生出的“及时行乐”的意念和行动。

这是贯穿于杜甫大多数花之意象的基调,不但其感受之深度值得抉发,而且蕴含于其中的“及时行乐”的意念和行为,对一生笃守儒业的杜甫是十分特别的现象,尤其值得探讨。

第二类是第一类以外的意象表现,虽然数量较少,但所表现出的高度感发性也甚为可观,于探讨杜诗花之意象时并不可遗漏。

第一类诗中以《曲江二首》《可惜》和《江畔寻花七绝句》等最具代表性,是经过完整处理过的诗例,包含了所有杜甫对花的感应方式。先看诗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云: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其一)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其二)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其三)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其四)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其五)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细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六)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其七)

首章劈句便说被花惹恼张相云:“恼,犹撩也。”则为撩拨之意。

诗意已奇,而恼至颠狂的地步,又令人惊讶;至第二章读者方知花的烂熳盛开才是惹恼年老力衰的诗人的原因。

第三章言花开为多事,正是呼应首章的恼花心理;四、五、六章以清奇之笔写春光景态,意味隽永,形象鲜明,如“春光懒困倚微风”着一“倚”字,其慵懒之状仿佛可见,而微风竟可为倚靠的对象,其轻柔之意态如画;“千朵万朵压枝低”中着一“压”字、一“低”字,使千万朵花的数量更加可感,因为数量是抽象的,难以具体掌握,而轻巧如花者竟能造成压力,使枝条低垂沉坠,其繁盛浓密就十分鲜明具体,这些都是“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的表现。

末章明白道出恼花怕春之故,实基于爱花之深切,正应了诗名的“寻花”之举;而爱花之深切并不只是单纯地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而已,更重要的原因是对自己生命的光阴即将伴随花之凋尽而消逝所产生的恐惧。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杜甫从花开的短暂中看到生命趋向于衰老灭亡的规律,这个规律带给已值暮年的诗人无比的威胁,而这规律又是必然而不能超越的,于是只有努力把握春花短暂的开放,才能抵住光阴的催迫,因此最后才要和花朵“商量细开,不欲其一往而尽也” ,以留住花开的光景,来减缓自己生命时间流逝的速度,这种心理表现于外的就是爱花惜花之举。

02.

面对缤纷春色,

杜甫羞愧又无力

《九日蓝田崔氏庄》亦曰: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醉中仍要仔细看花,以免对美好的生命有所遗漏,这和“嫩蕊商量细细开”的心理是一致的。

然而若无春花绽放,诗人便不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一种支配着万有的残酷规律,因此才称其为“多事”;而其对着年老力衰的诗人犹且如此不知节制地盛开,花若有心,其心便令人可恼,因此杜甫在其他诗中便直指春色春花为“无赖”,这尤能体现其恼憎之意。

此词出现者凡三处,分别是:

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之一)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绝句漫兴九首》之一)

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送路六侍御入朝》)

这种对花的形容是前所未有的,后李商隐亦袭用此法,《二月二日》诗曰:“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董邦达《杜甫诗意高宗御题轴》

常人所赏爱的繁花春色竟能有蛮横狡诈的性格或机心,霸占大块风景挥洒青春而毫不体恤诗人心意,用词大胆突出,不但使花的意象注入了新的生命,表现出细腻的新眼光和活泼的感受力,也可以反衬出杜甫面对缤纷春色的无力感有多么强烈了。

因此,除了恼憎之外,当花新开方盛时,对照于自己的年衰齿暮,杜甫又感到羞愧

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九日五首》之二)

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九日》)

而花也似懂得拒绝白首诗人的召引:

宿鸟行犹去,丛花笑不来。人人伤白首,处处接金杯。(《发白马潭》)

这里或恼或憎,或羞愧或伤感,都基于一种悲老的情境;而悲老之情是与生命“存有时间”的意识和“界限经验”感受密切相关的,下面我们将会进一步阐发。

这里我们也可以注意到,七绝句中有四首是与“酒”结合的,而其他诗句中也多有此种现象,诸如: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之一)

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

不但诗中之花都与酒孪生并存,《可惜》诗中“老去愿春迟”的希望正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留春之意相符,叹老惜少的心理也十分一致。《曲江二首》中更因为花飞春去而推悟出万物终归于消毁的“物理”,从而感到无比的感伤。

各诗之出发点虽有个人及一般事物的差别,但两者都根源于同一种对“存有时间”之消逝的感慨,且都以酒作为解消此一感慨的媒介。

03.

杜甫观花,

从个体生命角度出发

在探讨杜甫为何以酒来消解这种感慨之前,我们应该先深入剖析杜甫对花所产生的“存有时间”及“界限经验”的意义,才能使他所塑造的花之意象有深刻的呈显。

就花作为具体展现时间和界限经验的品物而言,可以说是了解杜甫与宇宙关系的场域和关键。

首先就时间来说,“时间和空间同为人类用以体认自身与这世界的关系之最根源的范畴,它们同时是人类存在或生命的原始意识,与切身利害牢不可分。”

人处在时间之中,必然会意识到事物在时间中不断地变易,这种变易是生成亦复是消逝的;更精细地区分下,时间可以有四种特性:消逝性、创新性、连续性和累积性。

就花而言,它一方面是自然界中具有丽容美姿的精华物之一,一方面却又是除了朝生暮死的蜉蝣外,最易表现出生命循环之短暂的存在物,主要展现的是时间消逝的性质;它短暂地开放,因此没有连续性和累积性可言,而且虽然年年开放,却花容依旧,本身谈不上“创新”,若有新意也是由观照者所赋予;唯有时间的流逝性,是可以从花的生发到萎落的过程中具体而清晰地体现出来的。

这就是一种生命的共相,最能使人获致一种“生命的共感”。虽然大化生命在宏观的角度下,能显示出一种循环不息的生生之意,但就一个独有的个别生命而言,却是一往不复、逝而不返的。

杜甫之观花,所谓“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逼侧行赠毕四曜》),就是从个别生命角度出发的。

明了了杜甫对“花”与“时间”的关联后,我们就能了解杜甫何以如此恼花怕春,甚至于敏感到“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地步了,所谓:“花飞则春残,谁不知之?不知飞一片而春便减。”

而既然有一片花飞,很快地便到了“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时候,这是一种对花所展示的时间之消逝性所能有的最致密的眼光。

但何以杜甫会如此计较于时间的消逝,而很少由花触及生命美好的一面呢?

前面提到的从花所获致的“生命的共感”只是一个初步解释,真正决定杜甫选择这个观花角度的因素,是诗人从花的消逝性中真切地面对占据自己大半生命的“界限经验”感受。

04.

杜甫赏花,

总是以酒为伴

人生历程中会面临到各种不同的经验和情境,在这些经验和情境中有些特别会震撼我们,使我们脱离日常的平庸,而进入真实的存在感受中,这些经验包括存在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高峰经验,如成功得意的经验;和雅斯贝尔斯所谓的界限经验,如生病、罪恶、死亡等,这两种经验构成了生命感受的两个极端。

对杜甫而言,成功得意的高峰经验是他一生绝少有到的,杨伦曾总括其一生云:“计公生平,惟为拾遗侍从半载,安居草堂仅及年余,此外皆饥饿穷山,流离道路。” 但即使任拾遗时,他也是谏言不达,徒怀志业而抑郁难伸,遑论其他流离饥饿的时候。

而界限经验如疾病、失败、年老凋零却几乎伴随杜甫大半生涯。杜甫曾于《进封西岳赋表》自陈“少小多病”,三十岁作客临邑时,即有诗曰“吾衰同泛梗”(《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又自三十五六岁开始疾病缠绵,直至身亡。这就常使他“感受到自己在生理上、心理上和道德上无能为力,感受生命之无可奈何,顿觉此生茫然”。

这种在界限经验中所产生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有限感,恰好可与“花”韶好而短暂的生命表现两相浃化:花好时,杜甫无力阻止其盛开,以免更衬出自己的衰老无成,故称其恼人,谓之无赖,又一方面感到羞愧;花飞时,杜甫一样不能阻止其消逝,故又只能“只恐花尽老相催”了。

这从以上所引各章多以“白发”“衰老”为背景,即可明白此种“界限经验”投射的状况。

此外在《三绝句》诗中,花又表现出杜甫另一种界限经验的无力感: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其一)

仇兆鳌评曰:“一见花开,旋忧花落,有《庄子》方生方死意。”其实不止如此,花的自然凋零已足以令人体悟“方生方死”的匆促,若当花方生方盛时竟又横遭外力摧残,则就更加可哀。


展子虔《游春图》

诗中即表现出杜甫不忍亲见崭新馨香的花蕊被雨打残,宁可它们在自己醉中无知的状态里为风吹尽,以图逃避那种无以抵挡的无能为力感,抹灭他从楸花中所引发的生命存在状况的清醒意识。

因为唯有清醒地面对,才会感受痛切;为了不再增加自己已然十分沉重的负荷,便只有避免清醒,这时酒便成了沉入醉乡的一条途径。

杜甫诗中的花泰半结合了酒。

对杜甫而言,“酒”是消解他心中一切愁闷的安慰。

“绿樽须尽日,白发好禁春”(《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之一)

“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愁”(《落日》)

“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晦日寻崔戢李封》)

“客居愧迁次,春酒渐多添”(《入宅三首》其一)

“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八哀诗·赠严武》)

其中白发衰老、客居旅次、陆沉下僚和忧国伤时等悲郁无奈都藉由酒而得到抚平,所谓浊醪之“妙理”即在于此,这就是为什么终身穷老潦倒的杜甫要多添春酒,尽日倾樽了。

既然杜甫对时间的消逝如此敏感,对花这种美好的事物又如此赏爱,而花却是时间匆匆消逝的具现物,这种矛盾的组合便使杜甫对花之际,经常以酒为伴。

所谓“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着一“看”字,显示出杜甫是自觉地面对花欲尽的风景,并感受到“存在于它背后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就是现象背后所展露的事物消逝的本质,一如前文所论;只不过把握住这个本质的杜甫,也和一般人一样没有解决之道,反而因为观察愈深而感受愈痛,以酒来宽解时,便不厌伤多了。

这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及时行乐或逃避现实之举,其实不然。所谓“细推物理须行乐”已表示人既然不能自外于这笼罩万有的“物理”,便只有试加减缓一途,杜甫单单以酒为宽解之法,其中悲慨实多于欢快,行乐纵欲的意味是稀微几无的;真正的核心,反倒是一种出于正视现实,而又无可奈何的深沉悲哀。

这里的“正视现实”与前面所说“不如醉里风吹尽”的心理是不相违背的,因为那只是一个愿望,是他正视到“雨打稀”的现实才产生的。吉川幸次郎也曾说:“没入醉乡、背离现实,是他做不到的。”

酒正是帮助他正视现实的东西,而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酒使他更有勇气面对一切无可抗拒的命运,且在酒的纾解下,一次又一次地正面承担沉重的悲苦,这才是杜甫对花饮酒的根本态度。

只是在这种正视现实,又观察深微的两项特质下,观花之际若无酒以供排遣,其悲哀将更加难堪,因此杜甫甚至对花宣示道: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九日五首》之一)

索性以“不须开”来根本解决爱花又怕花的矛盾,和无酒以宽解此一矛盾的苦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杜甫内心之曲折与深邃的程度。

05.

落花与伤春的结合,

不能不归源于杜甫

讨论过第一类花之意象后,接着我们要看第二类的意象表现。这一类意象中也是悲慨多于愉悦的。

《登楼》诗曰: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因为花开得太近登临的高楼,反令忧于万方多难的诗人感到伤心;在《春望》一诗里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因为家亡国破而使万物触目可伤,吴齐贤谓曰:“因其感时,故看花亦为溅泪。”

这和《登牛头山亭子》一诗所说的“兵革身将老,关河信不通。犹残数行泪,忍对百花丛”都显示出一种极端反衬的效果。

对花而忍泪、溅泪,其哀痛可知;而花竟能令人伤心,则语奇意悲,又添曲折。如此伤心溅泪的花在杜甫以前的诗歌里是未曾一见的,这在下文作比较时将可以看到。

此外,我们再看两首将花拟人化处理后,诗人所展现的生动意象。

《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

幕府秋风日夜清,澹云疏雨过高城。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老更生。

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

末联出句着一“饶”字,花之笑意盈然可见,其不信杜甫吏隐之志也更加可以断定。这样的花不但有生命、有知觉,还有丰富的表情,和理解世情、洞悉人性的智慧,是“拟人化”的手法中最高度的表现;而经过“花饶笑”的一层转折,杜甫内心的感慨也就更耐人咀嚼了。

“花”也难得地在杜甫沉郁的诗作中展露全然欢娱、不染丝毫忧思的状貌。黄生曰:“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惟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

在少数言喜的寄弟诗作里,如《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中,花成为杜甫喜跃得无以自处,因而强拉来同欢共笑的对象:

欢剧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其二)

杜甫的欢喜是要用“剧”字才能表达的,而虽然以起舞行吟来抒发那一片欢剧喜多之情,却仍感到意有未尽,急需再找一个伙伴来分享满溢的快乐,于是檐边犯寒而开的疏落梅花也被诗人索来共笑;以“半不禁”形容梅花笑态,不但唇绽颊动之貌如在目前,且复似因笑颤落花蕊,才导致枝桠稀疏,使整株梅树也有了活泼如人的生命气息,这是情感与技巧充分发挥所造成的生动意象。

这种“花饶笑”“笑不禁”的花不但在杜甫诗集中只此两例,在他家的花之意象表现也绝少企及。

南朝诗人中,梁费昶《芳树》中有句曰:“枝低疑欲舞,花开似含笑。”隋炀帝杨广《幸江都作诗》亦曾云:“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都以拟人化手法摹写花之容态,颇有新意,不过就意象表现而言,情感和技巧仍显得较为浅率,无法像杜甫般透显全幅生命的欢喜和悲慨。


张大千《杜甫诗意图》

于此,我们要回顾杜甫之前诗歌中花的意象,看看前人面对花时心灵向度和观照态度究竟如何,以作为比较基础。

先看《诗经·国风·周南》的《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写的是鲜明灿烂的桃花,洋溢一片于归贺嫁的欣喜,意象欢乐而饱满。

再观《古诗十九首》第八首曰:“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其中显示的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以及配合此一规律的心态。重点在以花借喻,期许对方珍惜如花一般“含英扬光辉”的美人,而不是对光阴消逝的感叹。

降及六朝,花的意象出现频率大增,描写手法更为新颖雕琢,方向上却没有太大的转变。

六朝诗作中出现的花,整体说来是愉悦的、平和的。当花开放时,固然因为色泽样态的美好而为诗人所歌咏,如南朝不少的咏花诗内容便多是如此。而当花落时,也被当作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就跟庭中径旁的花开一样,都是生活中周遭环境的一部分,也是被人们同等地接收的一般对象。

诗人注视它们时是站在一个客观玩赏的距离外,捕捉的是其飞扬飘落的美感,并不选择残容败貌的一面来描绘,也极少投射那份宇宙生命的共感,使之成为与个人种种“界限经验”相融相即的有情存在。

南朝诗人对花的开落大体上都是持一贯的玩赏心态,花之凋落就如同花之开放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大化现象,也都具有可欣赏的情趣。尤其落花能表现出另一种飞飘枝外的美感,可见花的整个生命历程和不同面貌,都被当作美好的对象来处理,诗人避免注意到残花败容的一面,也避免从中引发不愉悦的情绪。

就这点而言,也显示了南朝诗人与花之关系,和此关系中所牵涉到的精神过程和经验层次都较为特定和单一,较之杜甫所展现的多面、复杂而深刻的体悟与感受,便有显著的差异,这也可以看出创作者本身生命力量的强弱与心灵向度的多面性是影响诗歌意象塑造的一大因素

而心灵对世界探索的向度和深度是可以不断开发而日渐丰富的,从南朝到杜甫对花之意象的塑造上便可看出这种扩充和深化的轨迹。至于此后落花与伤春的结合盛行于中晚唐,并成为宋词特征之一,从诗史之发展脉络追踪蹑迹,实不能不归源于杜甫。

本文摘编自


《竹影鲸歌》

副标题: 杜甫的意象世界

作者: 欧丽娟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5-4


编辑|草儿

封面图|吴昌硕《杏花图》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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