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统治的艺术



不被统治的艺术

作者/慧超

(一)

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句话向来被视为满蕴政治智慧的箴言,其实在智慧之外,这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短句,也道出了某种现实的无奈与残酷性——尤其对于掌权者与改革者而言。

相对于现实的复杂性与巨大惯性,所有改革者都面临一个人类永远无法逾越的命运鸿沟:

人的生命实在太有限,而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就更短促了。



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我之前写过的“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在掌权之前,是很讲理,很君子的,但他怀抱改革雄心登上高位之后,恼怒地发现,大量的时间、精力与政治资源,都被浪费在与反对派争吵上了。

于是王大人一改开明、包容面孔,迅速褪去了耐心与天真的一面,为自己装上了满口獠牙,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甚至对自己所尊敬的老师、朋友也毫不留情。

毕竟争吵往往徒劳,撕咬才立竿见影。

想要在有限的政治生命中完成改革,就只能烈火烹油,走向更集权,更狭隘,更刻薄。

王安石当政时期,党同伐异之风尤甚,因为他发现,想要尽快地推进改革,就必须选拔那些听话的“自己人”,哪怕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政治投机者,也好过苏轼那样有才干、有思想、有抱负的“刺头”。



这是古往今来所有改革者必须面临的悖论:

想要在短时间内出成果,往往只能去赌大力出奇迹,但大力不一定会出奇迹,更有可能出现的是抵抗、冲突、变形乃至反噬,最终落地成果往往与改革者的初心南辕北辙。

“好的初心,好的政策”最终却变成一场蔓延至全社会的巨大灾难,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中一再重奏。

(二)

以上是从掌权者的角度,浅薄地呈现了“统治之难”的一个细微切面。

站在小人物和普通老百姓的视角,面对强悍的皇权与无孔不入的国家意志,个体能做的真的只有被动地承受或服从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如果决策者提出的任何政策,底层民众都会无条件地执行,那掌权者所面临的改革困境就根本不会存在。

这正是加拿大汉学家宋怡明在《被统治的艺术》这本书中,试图探讨的主题。



这本书主要聚焦明代东南沿海军户这一特殊群体,以此考察剖析明代的日常政治,即普通民众在帝制时代的生存策略,以及民众如何与国家互动,并与之博弈,乃至借由政策与制度为自己谋利的故事。

读《被统治的艺术》,你会感叹于民间的智慧之盛,也会唏嘘于统治(或称管理)之难。

有明一代,太祖朱元璋定下了许许多多奇葩死板又残酷的政策,户籍政策就是其中的代表。

百姓被分为军户、匠户、灶户等户籍,一旦确定,世代相袭:

你爹是打铁的,那你也必须打铁,你的儿子、孙子也必须打铁,生生世世不得更换职业。军户也是如此,一旦入编,你家就必须承担永久性的兵役,无论你生个华佗还是爱因斯坦,他的命运也只能去当兵。



在这种死板、残酷、不容置疑的制度下,明代的普通百姓,在面对政策与制度时,在权衡利弊之下,采用了种种决策者从未曾设想过的策略回避、对抗乃至利用制度为自己套利的应对方式。

宋怡明称之为“被统治的艺术”,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

普通人在残酷的制度设计下,如何尽可能地优化自身处境,“阳奉阴违”地为自己利。

(三)

《被统治的艺术》一书中,探讨了许多有趣的政策悖论。

这些政策在被提出时,或填补漏洞,或规避风险,往往对统治者有着较强的现实意义。

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在日常政治的不断打磨下,政策往往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种畸变,与决策者的初衷背道而驰,乃至形成了更大的制度漏洞与政治风险。



譬如朱元璋为了防止军户就近参军,可能会与当地宗族势力结成利益团体,所以他在军队中推行“回避原则”,即所有参军的士兵,必须前往远离自己家乡的驻地服役。

即以“解域化”的方式,将士兵由原有的社会网络中连根拔起,让这些危险的持刀者以原子化的形式为帝国服务。

但仅仅两三代之后,这些被“解域化”的士兵后代,就在卫所所在地完成了“再域化”,一个个原本陌生的原子化个体,再一次因为利益而团结在一起,他们与上级长官、当地精英富商形成了新的利益群体。

一项试图打破既有利益集团的政策,在现实的巨大引力与惯性之下,反过来,却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团,而这些新的既得利益集团往往拥有更大的谈判筹码,转而成为革新政策的坚定反对者。



纵观朱元璋的治国理念,“稳”字是其最重要的底层治理逻辑。洪武皇帝的诸多政策都透露着强烈的静态倾向,这个农民皇帝试图建立的,是一个封闭的、死板的、固态的、百姓原子化的“铁笼社会”。

朱元璋心目中的理想国,就是个“一潭死水”般的国家。换言之,就是最大化利于统治者统治的社会。

元帝国曾是一个世界性的帝国,但朱元璋却对外部世界有着极强的排斥性,那时海外贸易已经可以为帝国带来巨大财富,可朱元璋一拍桌子,就禁绝了所有的海外贸易,甚至禁止渔民出海捕鱼,以三日为限令所有岛民内迁,违者死。

这是中国古代最荒诞的政策之一。事实上,海禁政策非但没有带来稳定,反而激发了倭寇之患。

如今很多不懂历史的人,一谈到明代的倭寇,就默认为那是日本人。

实际上,真实的历史中,日本人只是倭寇的一小部分,明代倭寇包含大量的“佛郎机人”,即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以及东南亚诸国商人。

是的,大量的倭寇其实是亦商亦盗,因为那时的海上贸易要面临海盗等众多风险,所以各国的商船都是武装的。当明王朝禁绝了海上贸易,这些生意受阻的商船为了活路,就沦为了海盗和倭寇,以劫掠为生。

而明代倭寇成员比例最高的,其实是中国人,包括曾经的沿海渔民,以及明王朝的地方代理人,负责海防的卫所与军户们。

“我们无法在走私者、商人和倭寇之间划清界限,实际上,同一群人往往同时在走私货物、买卖商品、烧杀抢掠。”

这一点,恐怕是朱元璋在制定海禁政策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四)

《统治的艺术》也讲述了这一海禁政策诞下的怪胎,宋怡明将此总结为一种“制度性套利”。

虽然军户是一种死板残酷的世袭制度,但不代表身为军户一点好处没有。事实上,沿海卫所中的军户们,很快就发现了军户身份的隐性福利——

最安全、最暴利、最肆无忌惮的违法者,自然是执法者自身。



沿海卫所的军官和士兵,是进行海上走私活动、海盗与劫掠行为的“最佳人选”。

首先他们拥有更好的武装船只和航海技术,在明代,卫所是国家唯一允许可以合法建造大型远洋船舶的地方。

其次,军人的身份,使得他们很容易和沿海精英大户家族建立信任与合作关系,而这些家族则长期控制着海上贸易与资本财富。

最重要的,是军户执法者的身份,他们是负责控制、取缔海上非法贸易的人,也是负责征讨倭寇的人。

他们掌握着军队海巡的路线和时间,这意味着,他们想抓谁不一定抓得到,但军户不想抓的人,那一定可以抓不到。

这背后产生了巨大的寻租空间,而他们显然不缺少愿意上缴“保护费”的客户:

“几乎各个阶层的沿海居民,从贫穷的渔民到富裕的盐商,再到地方精英,都在某种程度上参与着非法海上贸易。长期存在的非法贸易网络是地方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



至为讽刺的是,自海禁后蜂起的倭寇与海盗劫掠,一直被紫禁城的统治者视为心腹大患,但史料呈现了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实:

很多时候,帝国耗费无数国帑大力征讨的所谓倭寇,其实正是那些吃着公粮的卫所官兵,沿海卫所官兵的职责是平定倭寇,可海上最可怕的“倭寇”,却正是他们自己。

西班牙传教士科尔特斯曾记述这样的见闻:

原本奉命剿灭海盗与倭寇的大明沿海卫所士兵,却对沿海村庄烧杀抢掠,对海上遇到的每一艘船只进行掠夺,事后上报时谎称这些船只为“倭寇”。

这些卫所士兵不仅抢劫货物钱财,往往还会杀死船上所有船员——在交给上级的报告中,这些被杀死的无辜商人和渔民,变成了倭寇和海盗,而军官和士兵们则守海有功。

“终明之世,军人利用自己靠近海防体制的优势牟利自肥。”

(五)

中国人常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政策的制定者,往往与真实的现实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很多时候,这壁垒与智商、学识、善恶无关,它更多由人的处境与心中的成见所决定。

当“想当然”的政策遇到坚硬而复杂的现实,破碎的往往是决策者内心的图景。

我不由地想起前些日子在《从万历到康熙》这本书上,读到明代讨倭名臣朱纨的悲剧故事。

朱纨是个能臣,也是个悲情式的人物。他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朱元璋海禁政策,全力讨倭的人。



朱纨升任提督后,负责浙、闽两地海防军务,以雷霆之势连续大败倭寇,确实打击了当时沿海倭寇与海盗抢掠的气焰。

可朱纨的悲剧也是注定的——本质上,他是明王朝自相矛盾与畸形的海外贸易政策的牺牲品。

朱纨所对抗的,根本不是草台班子和海上的散兵游勇,而是明王朝的正规军,而是从北京到地方势豪的一整个走私利益链条,所以弹劾他的,不仅有地方势力,还有兵部侍郎、巡按御史、兵部尚书等朝廷大员。

朱纨最后的结局,是顶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冤屈,激愤之下自杀明志。自戕之前,朱纨写下了下面这样的句子:

“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水至清则无鱼,在我们的现实中,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最后的结果往往自己瞎掉。

(六)

“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执行歪了。”

这是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一套逻辑。

但如果严肃探究,在这个句式逻辑之下,上面所谓“好的本意”,其本质上就站不住脚。

所谓好的政策,一定是深思熟虑之下,综合地方现实、习俗文化、民众素养因地制宜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所谓“本意是好的政策”,如果决策者在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现实与社会文化的复杂性,在决策时就没有考虑到,它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执行歪了”——

那么“好的政策”,在拍板决定的那一刻,就是个伪命题,恕我直言,这样的政策,它的本质就是一个“坏政策”。

自古以来,中国人最熟悉的莫过于种种“运动式治理”。政策往往如一场飙风般席卷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基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放下手头工作,不遗余力地投入到这场风暴之中。

但几乎每一次,政策的风暴都会败于更加强韧的现实。

有时它戛然而止,有时它反复抽风,经过几次无奈的博弈后才偃旗息鼓。

虽然报给上级官员和皇帝的奏折中都会写“成绩斐然”,但从决策者到最底层的老百姓,心里都明白,这场“运动式治理”,又失败了。

帝国政策一方面型塑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同时,普通百姓精明狡猾地在政策下辗转腾挪,也反过来作用于政策,并潜移默化地改写着帝国与个体命运的轨迹。



决策者往往得意于自己“统治的艺术”。其实,原子化的个体,也拥有着不可小觑的主动性,他们也深谙“被统治的艺术”——很多时候,就是逃避统治的艺术,或者说是“不被统治的艺术”。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6月09日 16:07[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