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无静树 川无停流

◎王红

西晋晚期诗人郭璞以游仙诗闻名,他有一首仅存两句的《幽思篇》,“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在当时传播更广。诗见《世说新语·文学》,同时代名士阮孚赞赏不已:“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一眼看去,诗句充满动感,境界很美,但它是如何让读者“神超形越”的呢?细思应是一个“变”字:山高风急,林无静树;水深而广,奔流不已。自然万物莫不如此,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中。

古希腊哲人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一切都在流动变化,无物常住。这句名言成为辩证哲学的重要基点。中国哲人孔子面对河流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用意则是强调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应珍惜时间,进德修业,有所作为。先民以农耕立国,农业社会的生存逻辑是顺应四时节令,春种秋收,有耕耘就会有收获。不误农时,辛勤劳作换取土地的回报,“收获”这个目的极其重要。延续数千年的生活方式对人的观念必然有深刻影响,确立目标,重视目的,抓紧时间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就像祖先的春种秋收,早已刻印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

魏晋时期,名士们身处各派势力的激烈争斗中,休说追求“三不朽”名留青史,就是自保都艰难。此时,游于自然,在对山水的欣赏中寻找庄子学说构筑的精神自由境界,成为一种风尚。虽终究无法挣脱困境,起码能暂时消解现实苦恼:大自然流转不休,变动无穷,时间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空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世俗荣耀到底有多少意义?失意、失败又有什么值得焦虑、恐惧的?《世说新语》载,喜欢郭璞诗的阮孚有做木屐的奇特癖好,有客来访时,他一边吹火给木屐打蜡,一边和客人聊天,感叹说:“人这一辈子啊,不知道才能穿几双木屐呢。”如此真淳旷达之人,读郭诗觉“神超形越”,是由文字进入哲思,精神飞升,肉体超脱世俗烦恼。

魏晋名士这种遊心自然、追求精神自由的风气,逐步形成一种全新的观念导向——过程远比目的重要: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访戴”貌似是目的,其实不过是雪夜偶生的一个念头;夜雪惊眠,对雪饮酒咏诗,雪夜行舟,全是过程。过程的美而趣,消解了并不是太重要的“目的”。一夜行程,一路风景,才真是令人“神超形越”的审美体验。

700多年后,被贬黄州的苏轼泛舟长江,举杯邀月,乘兴挥毫,写下《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东坡居士将中国士人从“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开始悟出的过程哲学推向更加空明澄澈、通达永恒的境界。


(文化责编:拓荒牛 )
2025年06月05日 10:02[查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