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北
后墩是一个小村的名字。
建村之前,这里是黄河冲积平原,是一片肥沃的新淤地。那时候,这里杂草丛生,野花遍野,飞鸟翔集,野兔成群,少有人烟。春风把草吹绿了,秋风把草吹枯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最早来这里开疆拓土的是我的老爷爷一辈人。那时候他刚刚四十岁,四十岁的他,脸上镌刻着岁月的痕迹,眉宇之间的皱纹犹如历经风霜的河谷,见证着时光的印记。他带着我老奶奶、我大爷爷、我爷爷、我三爷爷,还有几个老姑,从一个叫东营的小村,跨过黄河,越过沼泽,绕过兵荒马乱,在一望无垠的大荒原,升起了第一缕炊烟。当时没有村名,习惯叫李家屋子。
春上,我的老爷爷带着我的爷爷们,把“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镰一镰地割倒,用铁锨把土翻开、铲平,撒下玉米的种子、高粱的种子、谷子的种子,收获了一个个沉甸甸的秋天。
往后,从江苏丰县,省内寿光、金乡等地,来了一些逃荒的人、避难的人,聚集在这里,开荒种地,升起一堆堆篝火,寂静的荒原热闹起来。这些人,住在半上半下的地窝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袅袅炊烟升起来,顺着风的方向,慢慢消失在天空里,没有了影子。炊烟是一行诗,给大地和天空无限的遐想。
几年过后,在庄稼地头,盖起了一些土坯屋,东一户,西一户,像游牧人的蒙古包。渐渐地,有了村庄的样子。据《利津县志》记载:小村建立于民国26年,清代此处设有三个烽火墩,墩北有盐滩,名曰后墩,沿用至今。
三个烽火墩今何在?是一个谜。
墩即烟墩,亦称烽堠、烽燧、墩堠、狼烟台,俗称烽火台。沿海墩堡,“大曰墩,小曰堡。墩军五名,堡军六名,各有汛地,分辖于营弁巡司”。《大明会典》卷一三二记载,“烽堠,洪武二十六年(1393)定”。烟墩设有看守堠夫,广积秆草,昼夜轮流看望,“遇有警急,昼则举烟,夜则举火,接递通报。毋致损坏,有误军机声息”。到永乐十一年(1413),烟墩的形制确定为“高五丈有奇,四围城一丈五尺”,并且要求烟墩围城应设濠堑、钓桥、门道;烟墩上置水柜,暖月盛水,寒月盛冰,“墩置官军守瞭,以绳梯上下”,形成了比较完备的边防通讯制度。在墩台的最高处,备有狼粪柴草等物,作为敌军入侵时报警之用,第一时间传递军情。由此追溯,明清时,这里就有了人烟。
山东半岛三面环海,拥有长达约3500公里的海岸线。漫长的海岸线及其东突入海的地理环境使得山东的海防极为困难,极易成为倭寇袭击的对象。因为海,有了盐;因为盐,又有了海防。这个村,应该与盐有关。
海水煮盐,诞生于包括利津在内的渤海之滨。按照史书记载,夙沙氏是人工盐的发明者。传说,夙沙部落里有个人叫夙沙氏,他聪明能干,体力过人,善于使用绳子结成的网捕捉禽兽鱼类。每次外出打猎捕鱼,他收获最多。有一天,夙沙氏和往常一样用鬲从海里打上海水,在山前的海边生起篝火,一边将鬲置于火上加热,一边清理鱼内脏。这时突然有一头野猪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夙沙氏见状拔腿就追。等他捉住野猪并回到准备煮鱼的鬲边,鬲里的海水已经熬干,鬲底留下了一层白白的细末。他用手指蘸了点白的细末,放到嘴里一尝,顿感味道是从来没有过的咸与爽口,他把烤熟的野猪肉蘸点白白的细末再吃,感到味道咸而鲜美,真是好极了。对于夙沙氏制盐,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有“古者夙沙初鬻海盐”的描述。夙沙氏滨海而居,与海为邻,因水而兴。他与当地人入海捕鱼,发展渔业,煮海熬波,制成食盐,被后世尊崇为“盐宗”。
中国的海盐业从山东起源。作为重要的海盐产区,历史上山东盐业做出过巨大的社会贡献。明清时期的山东盐区是全国六大海盐产区之一。至清代盐池已发展到50多万亩,形成永利、永阜、富国、官台、五家冈、西由、石河、涛雒八大盐场。
至元二十六年(1289),利津开始正式设置盐场,分别为宁海盐场、丰国盐场和永阜盐场,并设立了“永阜场大使署”作为盐政管理机构。其中,永阜盐场是山东古盐场,有灶丁2000余人,规模之大,居盐场之首。与多数盐场不同,永阜盐场因得天独厚的光照资源,滩晒法得到广泛推广。据史载,永阜盐场自农历三月至五月产盐最旺,谓之春晒,五月下旬停晒。那些实力强大的盐户,继续修葺盐田,自七月下旬起再晒至九月止,谓之秋晒。《利津县续志》载:“清初,山东盐场19场,康熙十六年裁为12场,雍正七年并为10场,以盐运司领之,辖于直隶长芦盐院。光绪十二年改属山东巡抚兼辖,遂并为9场。嗣后又改为8场,永阜其一也。”永阜盐场,山东古盐场,金代设立。此地临海,滩涂广袤,自古水积浅坑,日晒为卤,风吹是盐,煎海煮盐历史悠久。元明清时期,当地盐业得到快速发展,特别是清康熙十六年(1677),山东境内盐场经历了一次整合,利津三个盐厂合而为一,组建起新的永阜盐场。鼎盛时,永阜盐场盐滩数量达到446个,规模居山东八大盐厂之首,名冠齐鲁。《济南府志》记载,当时历城县、章丘县、邹平县、齐河县、齐东县、济阳县、禹城县、临邑县、长清县、平原县等均从永阜场盐调配食盐。每年有55万包盐从铁门关启运,顺大清河转京杭大运河外销,大清河一度被称为“盐河”。
永阜盐场的食盐品质颇好,粒大、味厚、坚固、洁白,甚至有“为东盐精华所萃”的说法。清朝时,永阜盐场所产上品,曾供曲阜孔府铏盐专用。所谓“铏盐”是一种特制的盐,用于高级祭祀。仅此一项,永阜盐场每年要提供5144斤盐。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黄河决口,盐滩悉被淹没,盐场遂废,名存实亡,所承担的供盐任务不得不改由官台、富国两盐场替代。1904年,黄河于利津薄庄决口,水由徒骇河入海,附近所有盐池淹没无存。次年,永阜盐场并入寿光官台盐场。
利津是一个古县,村名中折射出许多地域特点。村庄名字带“灶”的多为当年煮盐之所,如谢家灶、王家灶、杨家灶、孔家灶、荆家灶,均为当年的盐产地,古时均以熬盐为业,因盐灶遍地而得名,后人立村,仍用前名,只是“灶”前冠以立村者的姓氏,以示区别。陈庄镇的皂坝头,旧时为盐滩,滩上有灶坝,为当年永阜盐场一部分。后来遭遇黄河泥沙淤积,盐池荒废,盐工撤离,成为旷野。光绪二十六年寿光道口村民孙、王姓迁居灶坝上,开垦土地,建立村庄,得名灶坝头,后演变为皂坝头。陈庄镇的吉子滩,清光绪二十六年立村,此处原是盐滩,取名吉子滩,后被黄河水淤漫,寿光县上口村移民迁此立村,沿用此名。双滩村原来是清咸丰年间灶户徐天泉办的两个盐滩,取名鸳鸯滩,又称“双滩”,后黄河泛滥淤成壤地。清光绪十六年寿光移民迁此立村,以双滩为村名。汀罗镇的前灶、后灶也属于这种情况。村名字中带有“滩”字,多是当年的盐滩。如近滩、曹家大滩、斗滩等。近滩就是距丰国镇最近的盐滩。曹家大滩原是汀河曹氏的盐滩,人称曹家大滩。斗滩原是陈庄徐家的盐滩,年产值有“日进斗金”之说,故名斗滩,立村时沿用此名。金盆底村原是盐窝李家的盐滩,因产盐多,质量好,盈利大,得名金盆底。这些村名,既反映了当年盐业之盛,又充分体现了人们的美好愿望和精神寄托。
我们村也叫过蛤蟆湾子。有一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大牟里,小牟里,蛤蟆湾子,金盆底。”蛤蟆湾子就是我们村。这句顺口溜,足以说明这些村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牟里”实质是大牡蛎,“小牟里”实质是小牡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建立大牡蛎和小牡蛎两个村,后谐音为大牟里、小牟里,村址处原名牡蛎嘴。牡蛎嘴自古是漕运、海运的重要通道。《武定府志》这样概括:“蛎浦朝宗,济水达乎千里;铁门锁浪,沧海长于百川。”元明清三朝都城北京,所需的一切财物“无不仰经于江南”,为此,牡蛎嘴的地位更显得重要。围绕着牡蛎嘴的军事布防,烽燧星罗棋布,墩台首尾相望,布局纵横交错。明万历年间利津知县冯执中,陪同游击陈将军观海路过此地赋诗《同陈游戎观海》有诗云:“出没楼船耀碧空,携尊鼓棹乘长风。秦皇台筑三山外,汉使槎开万顷中。蜃气初浮云似墨,珠光遥映月如弓。相逢正值升平日,牡蛎墩前赏兴同。”“牡蛎墩”就是指的烽火台。
我们村,距曹家大滩三里,距斗滩四里,距金盆底三里,想必也是产盐之地。
后墩的墩,毫无疑问,是一个烽火墩。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