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北京天坛,西天门通往祈年殿的甬道两旁,有好多长椅,供游人休息。五一过后,道旁的槐树枝叶渐渐繁茂了,但槐花还没有开。别处有槐树开花的,都是洋槐,洋槐五月开花,开得早。天坛这里种的是国槐。就应该是国槐,才和古老的天坛相配。国槐开花晚,要到七月了。
我愿意坐在这里,或画画,或闲待着,看看高大的国槐,看看过往的游人。春天到了之后,游人早换上春装,甚至急不可耐地换上夏装,比冬装色彩明快,也鲜艳多了。
我坐在那儿,画对面树荫中露出的斋宫一角,一位老爷子站在我后面,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一直到画完,我才看到他,很不好意思,对他说:见笑,见笑,画得不好,露丑了!
他摆摆手,冲我说:画得多好啊!前几天,在藤萝架那边,我就看您画画了!说着,他指指身后不远的藤萝架。前几天,藤萝开得很旺。
就这么着,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们像熟人一样聊了起来。很多时候,画画成了药引子,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坐在一起,既无清茶,也无热酒,却能山南海北聊起来。都老了,闲来无事,话匣子一打开,时间就容易打发走了。
不过,我看他没有我岁数大,起码小十来岁。一问,果然。别看比我小十来岁,退休却已经有二十多年。他说,厂子没了,提前办理了退休,有退休金,我也就什么都能对付了!
我说他知足常乐。他说:不知足常乐又能怎么样,日子不得一天一天地过?
一看,就是性情直爽的老爷子。
说着,他指着我的画本,说:看您画画,您图什么?图您的画能卖个大钱?我看您也不像个画家,正儿八经的画家,谁坐在这儿画画?谁会拿您这么小的本儿,起码也得背个大画夹子不是?
我忙点头,连说:是,是!您老眼毒辣!
他笑笑,接着说:不就是给自己找个乐儿吗?对不对?
我更是点头称诺。
他接着又说:人活一辈子,愁眉苦脸,恨天恨地,是一辈子;给自己总能找个乐儿,也是一辈子。虽说日子难免也有苦味,但让咱们什么味儿都尝了点儿,杂合在一起,就像吃五谷杂粮,比只吃精米富强粉的,营养更多不是?
他爱说,口若悬河,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见缝插针地说:您说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有哲理!
什么哲理?就是岳云鹏相声里唱的“这里的道路十八弯”“这里”的“哲理”!说罢,他先被自己的话逗乐了。
我忙又插嘴说:您爱听相声?
没想到我这一问,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的话茬子更是流水不断:当然,您不爱听相声?老北京人谁不爱听相声?过去的年月里,没有电视,您没抱着话匣子听侯宝林的相声?家里没话匣子,也得扒邻居家的窗根儿,听人家屋子里的话匣子吧?
我忙说:没错!刚要接着说小时候住大院,听隔壁家收音机里播放的相声《关公战秦琼》,被他不容分说地打断,“为什么大家都爱听相声?不就是找个乐儿吗?过去,大栅栏里有个广德楼,有一段时间,那里流行十分钟相声,您肯定去听过吧?”
没错,我去过,听十分钟相声,花两分钱,如果你还想听,就再花两分钱,接着听十分钟,就这么跟续茶水一样,可以不断续下去、听下去。
但是,他没有允许我说,他像相声里的贯口一样,一口气接着说:您说这不就是给咱们老百姓找的最便宜的乐子吗?
我本来想对他说,花两分钱听了十分钟相声,是找到了乐子,但听完相声回到家,日子不还得照旧过吗?不过,听他说得正来情绪,不忍心打断他。能够说出“这里的道路十八弯”的“哲理”一套嗑儿,本身就是老爷子给自己找的一个乐儿。
我还算是个好听众,听他说痛快了,天也快中午了,他准备起身了。我以为他要回家吃午饭,他摇摇头,说不回家,出北门,到对面的磁器口小吃店,吃一份牛肉饼,喝一碗杂碎汤。
他对我说:那里的杂碎汤熬得味儿不错。只要是到天坛来,中午,必定要去喝碗杂碎汤。
这也是一乐儿!
他说罢,挥挥手,告辞了。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