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行方

物候的差异，有时带来时序颠倒的错觉。五月，胶东半岛的树木初绽新绿，同纬度的内陆早已浓荫遍野。此时乘高铁西行，看着车窗外的绿意渐次加深，我经常恍惚感觉时光在加速。而游客去往胶东，则仿佛在时光之河里回溯，原以为春已归去无觅处，没想到，到了烟台，又邂逅本已离去的春光。

虽然磨磨蹭蹭，烟台的夏天还是来了。草木加速萌发，树叶日益油亮，印象派的阳光到处涂抹，在墙面和地上筛下斑驳的光影。人们脱下外套，换上短衫和裙子，爱美的姑娘们头顶多了遮阳伞，满街五颜六色，仿佛朝天空开出的花朵。

春天去后，花事依然繁盛，处处五彩缤纷。海棠、蔷薇、月季、凌霄、紫薇依次登场，喧嚷着涌到街边、巷陌、墙头，像喜庆的游行，逶迤穿过烟台的夏天。各种花墙、花树掩映，宛如一幅幅色调明快的水彩画。

“一夜槐花堆如雪。”一夜之间，大南山的槐花开了，一簇簇，一串串，大面积的素洁，积雪般缀满枝头。清风徐来，负重的树冠微微摇曳，远远望去，漫山皆白，让人联想起冬日雪景。从白昼到夜晚，在大街小巷间徜徉，不时会闻到醉人的甜香。

从山上俯瞰，蔚蓝色的海湾波平如镜，如一幅封面装帧着市区。在市区北侧，黄海和渤海比邻而居。清晨，海在雾气中准时醒来，舒展着腰身。海鸥高旋，专注于海面。这是一片神奇的海域，自古有神仙出现，亦生长神话和传说，有时，我在海边闲坐，或者坐船出海，遥望远处的海平线，总是会浮想联翩，似乎在那神秘的海天交接处，随时会有海市蜃楼或仙人出现。

黄昏，晚霞将浪尖染作葡萄酒红，浪花推着渔船，如轻晃摇篮。华灯初上时，广场舞的旋律如约响起，翩跹的影姿，踏着如歌的行板。几个嬉戏玩耍的孩子相互追逐，像跃动的音符穿梭其间。高楼灯光秀映亮芝罘湾，像T形台上的走秀，将一件件亮丽的霓裳扔到海面上。

在滨海广场，路灯下总有一些人围坐，打牌或者下棋，身后聚拢了不少看牌者和观棋者。局中人和局外人，以不同的方式沉浸其中，表情投入，神态各异。

文化中心一带，常有京剧消夏晚会上演，京胡的琴音伴着婉转悠扬的唱腔，引来阵阵掌声和喝彩。清末民国时期，烟台是著名的“京剧码头”，南来北往的戏班子，到芝罘必驻留演出数日，成为梨园惯例；因为烟台懂戏的人多，票友“眼明耳尖”，名角儿不敢怠慢，新秀更加卖力，故素有“北京学成，天津走红，烟台验收，上海赚包银”一说。

如今，演出的不再是当年的戏班子，看戏的亦不再是当年“提灯笼”的票友，京剧余韵穿越百年岁月，仍在述说着城市故事。

美食街上，大排档的炭火正旺，霓虹闪烁，烤肉飘香，铁板鱿鱼滋滋作响，冰镇散啤撞击出雪浪。时光在这里慢下来，人们说说笑笑，安然自得。与其说他们在品味生活的鲜美，不如说是在消费悠闲的慢时光。

健身的人，沿着海岸健步或者慢跑；喜欢安静的人，则在海边闲庭信步，优哉游哉。海岸灯火阑珊，阵阵海风鱼贯而来，悄悄穿过大街小巷。海风清凉，起自远处黑黢黢的海面，那里蕴藏了天上的星光。

当广场上的乐曲终了，跳舞的人群散去，烧烤摊的炭火黯淡下去，喝酒聊天的人，兴致也渐渐淡了。看牌的、观棋的，各自想起第二天的事情，陆陆续续四散而去。围观的少了，棋牌之乐便减去大半。闲逛的人，抱一抱自己冰凉的双臂，睡意袭来，打个呵欠，想起该回家睡觉了。于是，晚上10点钟不到，街上的人便稀稀落落。

独特的气候，是烟台最大的自然禀赋。中国的沿海城市，大多为东面或南面临海，北面临海的寥寥无几。夏天，潮湿的东南季风让南方的城市又潮又闷、溽热难耐，而处于山海之阴的烟台却清清爽爽。

不过，在三伏天，烟台也会遭遇几个高温天，短则数日，长则半月，那是受了北方大范围干热气团的影响。热浪突袭，让不少当地人措手不及，憋了许久的汗水，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南方的游客看到烟台人如蒸桑拿的样子，多少会觉得有些夸张。

许多人扑进大海的怀抱。海水浴场里，人头攒动，一半人泡在清凉里，另一半躺卧在沙滩上。海浪层层叠叠地涌来，好似一句接一句的絮语，人们惬意地随海浪起起伏伏，尽情享受季节之外的清凉。

从烟台山到东炮台，海岬礁石上，总少不了悠闲的垂钓者。海湾涨潮时分，正是海钓最佳时机，一根根钓竿从岸上垂下，垂钓者心静如水，等待突如其来的惊喜咬钩……

烟台的夏天总是悄然而别，很少有人留意到，它究竟是在哪个夜晚或清晨离去的。在我的印象中，烟台的夏天离去，往往伴着一场畅快淋漓的雨，雨水冲刷街面的浮尘，也带走蝉鸣和余温。暑热彻底退去，凉风徐徐而来，人们走在街上，心事还留在夏天。五颜六色的伞花，慢慢凋谢在街巷深处。它们再一次盛开，还要等到下一个夏天。

海滨开始变得冷清，海滩上偶尔走过零星的游客。遮阳伞的阴影下，小卖部主人懒洋洋地躺着，脸上覆一张当天的晚报或过期的杂志，悄悄经过的每一缕海风，都让他身旁的冰柜和冷饮显得多余。又一个夏天悄然而别，如一阵风轻轻拂过，只在城市记忆深处，划下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

屈指算来，我已经在烟台度过了30个夏天。30个夏天，是一本薄薄的水彩画册，每一页都透着闲适和安静。人和城市相互影响，久而久之，也有了相投的意趣和相似的气质。

烟台的夏天，适宜留下来，慢慢游，细细品，而不是走马观花。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那份别样的清爽和从容。

（本文作者为烟台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