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洇透窗纸时,青瓷瓶中的冬青枝正簌簌低语。褪了胭脂色的浆果蜷作褐玉珠,悬在枯枝上,像被时光封缄的朱砂印。枝桠瘦骨嶙峋,却仍以倔强的弧度,攥着去岁寒冬里那抹未尽的暖意。
那日雪落江南,长安故人遥寄一束凝霜的冬青。玛瑙般的果实,在宣纸窗前燃起一簇火焰,温暖了满室清寂。电话那端,他的笑声里漾着梅子酒的醇香:“见它红得痛快,像你书里写的敦煌晚霞。”
我们隔着重山复水,却有着奇妙的默契。他读懂我笔尖流出的月色与驼铃,我亦熟知他口中未名湖畔的银杏与典籍。偶尔的通话,三言两语便似暮鼓晨钟,轻轻叩击心扉。犹如两片银杏在风中相遇,叶脉相合,不言自明。
初识时,他因一本散文集寻到我。朋友将我的书递给他,他说,他认识的是纸页间的那个我——疏淡、安静,偶尔在文字里透出一点倔强。后来,我们常在电话里长谈,我知道他是严谨的学者,是温厚的师者,与身边人亦师亦友。而我,亦常向他请教,却始终未曾谋面。
直到两年后,我去敦煌学习。那夜,沙枣木的炭火明明灭灭,学员们围坐烧烤,烟火气里混着孜然的香。一位穿白衬衫的男子坐在我身侧,递来一杯热茶,又轻轻推过烤得微焦的馕饼。我素来不擅与陌生人交谈,只是低声道谢,便不再多言。月光落在他镜片上,泛着祁连山雪一般的清冷光泽。直到人群散尽,夜色沉寂,他才微微一笑,说:“你书里写的三危山佛光,我去年秋天见到了。”
我怔住,这才惊觉,他竟是我电话里相识两年的那位老师。原来他早知是我,却因我不识他的面容,便也不曾点破,只静静坐在我身旁,如往常在电话里那般,温和而默契。
二十年光阴荏苒,大漠风沙雕琢着雅丹,而我们的情谊,始终如清泉澄澈。他寄来的冬青渐成古画上的赭色,依然静立瓶中。有时深夜伏案,抬头见它们在青瓷瓶中投下疏影,恍若莫高窟壁画上剥落的金箔,历经岁月,反而透出更温润的光泽。
今晨,一颗浆果坠落在砚台边,碎成细小的朱砂。拾起时,忽然记起他曾发来的消息:“苏州河畔的冬青又红了,与君各看江南雪。”
南风入牖,枯枝轻颤。忽然懂得:世间至真之情,原不必如松柏常青。当最初的那份暖意凝成琥珀,便能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鲜活。
冬青终会褪色,而真心永不凋零。那些经年的默契与守候,早已在岁月深处生根发芽,比千年胡杨更坚韧,比敦煌晚霞更永恒。纵使红颜老去,那份清澈如初的情谊,依旧在时光里,长青。(洪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