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恒昌
黄河水翻卷着漩涡,将一弯明月揉碎在粼粼波光之中。菏泽牡丹传人赵建朋老人静静地蹲在地头,指间轻捏一撮沙土,那黄河水裹挟而来的细沙,正从指缝间簌簌漏下,带着盐碱地特有的苦涩气息。不远处的牡丹园里,那株牡丹王撑开如盖的巨大华盖,老干虬枝间,缀满了青白色的花苞,似无数攥紧的小拳头,只待谷雨时节,便要一起绽放出震撼天地的绚烂。
“俺祖上从洪洞县迁来的时候,这黄河滩还是白茫茫的盐碱地。”赵老汉的烟明明灭灭,火星子溅落在新培的垄沟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们赵家第三代老祖在山西便侍弄牡丹,偏要在这沙窝里试种。头年种下的姚黄,开得跟碗口一般大,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他忽然站起身,指向远处的村落,“瞧见那些小楼没?原先是有名的赵楼,因这里是菏泽牡丹种植的故园,后来家家住上了城市里的楼房,老名儿倒没人记得了。”
暮色中,牡丹园老园丁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悠长,与牡丹王的枝丫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幅古老的画卷。我忽然留意到他左腕内侧的疤痕,恰似一朵褪色的牡丹。“闹饥荒的时候,饿得狠了,有人要刨牡丹根充饥。我坚决不同意。”他轻轻摩挲着疤痕,声音轻如飘落的花籽,“俺爹用独轮车推着牡丹苗,在黄河滩区转了三天三夜,似是用体温焐热了那冰冷的冻土。”那一道疤痕,是岁月的印记,更是对牡丹坚守的见证。
清明过后,牡丹园里的花骨朵儿再也按捺不住性子。“酒醉杨妃”顶着胭脂色的云鬓,在晨雾中娉婷而立,那一抹艳丽,是对生命的热情绽放;“昆山夜光”裹着素纱,在月光下竟比雪还要亮三分,那份纯净,是在尘世中坚守的高洁。花匠们穿行于花畦间,粗布衫子沾满露水,竹篮里盛着刚嫁接的绿牡丹,他们的双手,传承着培育牡丹的技艺,也传承着牡丹不畏艰难、顽强生长的精神。
牡丹专家陈学湘先生站在观花台上,手中紧攥着一本泛黄的《曹州牡丹谱》。“九大色系,十种花型,这是天地间的大美文章。”他话音未落,春风恰好掀起书页,露出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那是岁月沉淀的智慧。远处花农正在给牡丹培土,铁锹碰着冻土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两只灰扑扑的麻雀。“你看这‘蓝田玉’,”他忽然指向花丛深处,“花瓣薄似蝉翼,却能经得住黄河的风沙。”薄雾中,浅粉蓝色的花朵微微颤动,恍若仙子提着裙裾涉水而来,那份坚韧,在风沙中挺立,在岁月中传承。花农老周正往根部埋鱼杂肥,裤脚沾着黑乎乎的河泥,“这法子是跟赵玉田老祖学的,鱼杂拌河沙,牡丹长得比人还壮实。”这代代相传的技艺,是对牡丹的呵护,更是对传统的坚守。
牡丹开发办公室主任刘继国先生常常工作在牡丹园深处,办公室窗台上摆着几盆催花牡丹,玻璃柜里陈列着形态各异的牡丹籽,有的像婴儿攥紧的拳头,有的如老妪沧桑的掌纹。“这是‘大胡红’,三百年前跟着格格进了紫禁城。”他指尖轻叩玻璃,声音里带着暖意,“那会儿曹州知府题的‘似兰如松’匾,如今还挂在赵楼祠堂里。”那一方匾额,是对牡丹品质的赞誉,似兰之高洁,如松之坚韧。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墙角立着台老式显微镜,镜头里的牡丹细胞正在分裂,淡紫色的细胞核像粒饱满的花籽。刘继国先生忽然起身推开窗,满院的花香涌进来,混着远处飘来的淡淡牡丹油香。“当年研发牡丹籽油那会儿,我们在实验室守了整宿。”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泛黄的实验数据,“第一次榨出油时,所有人都哭了。那颜色就像咱菏泽的晚霞,红里透金。”窗外,几株“一品朱衣”开得正艳,花瓣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那是牡丹的奉献,用自己的身躯,孕育出希望。
尧舜牡丹公司的车间里,机器轰鸣声中,牡丹花瓣正被碾成糊状。李明红女士站在生产线旁,白大褂口袋里插着支钢笔,本子上记满了数据。“花青素含量比蓝莓高五倍。”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像两粒黑牡丹的种子,“这是从‘蓝田玉’花瓣里提取的,蓝得能照见人的影子。”
展厅里,玻璃柜中陈列着牡丹籽油软胶囊,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旁边摆着个青花瓷瓶,插着支“赵粉”,花瓣层层叠叠,像少女的粉纱裙。解说员轻轻转动花瓶,光影在花瓣上流转,恍若三百年前格格的陪嫁队伍正从运河上驶来。“我们试过用牡丹花蕊制茶。”李明红从样品柜里取出罐茶,金黄的花蕊在玻璃罐里蜷曲着,“头回泡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是香的。”她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绽放的花瓣,“有个老教授喝了,说比西湖龙井还醇厚三分。”
谷雨那天,花朝节的锣鼓震得运河水起波澜。牡丹传人穿上祖传的靛青长衫,坐在花车中央,怀里抱着株绿牡丹。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叮叮作响,惊飞了枝头的喜鹊。孙儿们在花车旁奔跑,把牡丹花瓣抛向空中,粉白的花雨里,几个穿红肚兜的娃娃正在捡拾花籽。
“老少爷们儿看好了!”耍狮子的汉子一声吆喝,金色的狮子突然腾空而起,爪子间抓着朵红牡丹。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几个戴蓝头巾的妇女挎着竹篮,往狮子嘴里塞红枣和花生。黄河对岸,几艘插着牡丹彩旗的游船缓缓驶过,船娘唱着新编的《牡丹调》,嗓子亮得能穿透云层
暮色四合时漫步在牡丹园,月光给“酒醉杨妃”镀上银边,远处的炼油厂灯火通明,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油香。忽然想起博物馆里的元青花,釉色虽美,终不及这满目的牡丹鲜活。它们扎根在黄河滩的沙土里,花开时遮天蔽日,那是生命的绚烂;花落时化作春泥,那是无私的奉献。年复一年,把根扎得更深,无论环境如何艰苦,始终坚守着这片土地,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河水依旧东流,载着牡丹的传说奔向大海。远处传来梆子戏的唱腔,粗粝的嗓音里裹着黄河的泥沙:“看那牡丹开花时,漫山遍野都是富贵气象......”那是对牡丹的歌颂,歌颂它的坚韧、奉献,也许还有永不褪色的精神。